第三十三章 蘇東坡的最終流放(3 / 3)

但是,展現在他視野裏的海南,那嶄新的生活,終於給感覺敏銳的詩人,帶來創作的興奮。還在旅途中,經儋耳山時,停車佇望的他,就湧上來壓抑不住的詩興:“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旁石,盡是補天餘。”

以補天石自期的這首小詩,表明了這位遠放海南的文豪,在精神上開始振作起來。9月12日與客飲薄酒小醉,試筆自書時,更跳出個人局促的視野,升華到俯仰天地的高度。“吾始至南海,注視天水無際,淒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視之,天地在積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於地,芥浮於水,蟻附於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複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朱弁《曲洧見聞》)於是,他釋然了。“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從此,他不作歸計了。

但到儋耳住下來的東坡先生和他的兒子蘇過,生活當然是非常艱窘的。在《與元老侄孫書》裏寫道:“老人(自稱)住海外如昨,但近來多病,瘦悴不複往日,不知餘年複得相見否?又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及泉、廣海舶不至,藥物醬酢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耳。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知之免憂。”在《與張朝請書》中,也談到了他的生活景況:“海南風物,與治下略相似,至於食物,人煙,蕭條之甚,去海康遠矣。到後,杜門默坐,喧寂一致也。”

《宋史本傳》裏記載:“先生安置昌化,初僦官屋以庇風雨,有司猶謂不可。則買地築屋,昌化士人畚土運甓以助之。”蘇軾在《與程儒書》中也說道:“近與兒子結茆數椽居之,勞費不貲矣。賴十數學者助作,躬泥水之役。”這裏所說的士人、學者,該是本地的文化人了,親自操泥水匠的勞動,來幫助東坡先生,這實在是令人感動的場麵,可見正義和公理,還是植根在真正的知識分子心中。他們也許沒有力量使這位受崇敬的文豪走出政治的困境,但能夠解囊或傾力時,是一點也不吝惜的。

當時海島的生活物資,全賴泉州、廣州支撐供應,一旦阻隔,便是他的《儋耳四絕句》中的一首裏的困苦之狀了:“船舶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知祭灶,隻雞鬥酒定燔吾。”看樣子,那些未必是他讀者的海南黎族鄉民,倒也異常熱情地款待這位落魄潦倒的東坡先生。在中國這塊國土上,那些最底層的沒有什麼文化的一群,倒可能比有文化的人多一份同情之心。主人慷慨,貴客多情,有雞可食,有酒可飲,醉飽之餘,連回家的路也認不出來了。於是,他一路踉踉蹌蹌走來,一路詠吟著他的詩篇:“半醒半醉問諸黎,棘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屎覓歸路,家在牛欄西複西。”

看來,生活的困難,壓不倒東坡先生那“超然自得,不改其度”、“杜門默坐,喧寂一致”的精神。他在海南,日子並不孤寂。“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在老百姓中間,更尋找到他的新快樂。“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裏意,溪邊自有舞雩風。”所以,在他心裏,留下了對海南最佳的印象。據宋人陳敏政《遁齋閑覽》載:“東坡自南海還,過潤州。州牧,故人也,出郊迓之。因問海南風土人情如何?東坡雲:‘風土極善,人情不惡。’其初離昌化時,有十數父老皆攜酒饌,直至舟次相送,執手涕泣而去。且曰:‘此回內翰相別後,不知甚時再來相見。’”

這世界所以值得蘇軾留戀,也許是公道還在人心的緣故吧!

所以,他後來終於因赦離開海南島的時候,寫出了:“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這首詩中,不但看到他的樂觀主義,他的坦蕩胸襟,也看到他三年流放期間對海南島的感情。在《過海》一詩中,他更無悔他的第三次流放,這恐怕是那些小人始料未及的:“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給了海南島最高的評價。到了廣西合浦後的一首詩中,甚至說:“攜兒過嶺今七年,晚塗更著黎衣冠。”再次回到大陸的蘇東坡,索性把自己看成是海南島的黎家人了。蘇東坡的最終流放,那些“忌惡擠排”的小人,本來想置他於死地的,也想使他的文學湮沒在蠻鄉夷域,了無所聞的。但是,他們沒有料到,終生顛沛流離、走遍大半中國的蘇東坡,渡海以後,他的文學成就,益發地輝煌,從而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中的不朽地位。

宋代的朱弁在《曲洧見聞》裏寫道:“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後,人莫能及。唯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雖魯直亦瞠若乎其後矣!或謂東坡過海雖為不幸,乃魯直之大不幸也。”同是宋代的文學評論家胡仔在《苕溪漁隱》一書中說:“呂丞相《跋杜子美年譜》雲:‘考其筆力,少而銳,壯而肆,老而嚴,非妙手文章,不足以至此。’餘觀東坡自南遷以後詩,全類子美夔州以後詩,正所謂‘老而嚴’者也。子由雲:‘東坡謫居儋耳,獨喜為詩,精煉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魯直亦雲:‘東坡嶺外文字,讀之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來也。’觀二公之言如此,則餘非過論矣!”

苦難磨煉作家,也造就作家,這在中國或者世界的文學史上,絕不是偶然現象。過海以後的蘇東坡,他的筆墨更是達到出神入化的地步,那些企圖扼殺文學的跳梁小醜,雖然不可一世地侮弄大師,最終也難逃被縛在恥辱柱上的命運,受到永遠的奚落。海的偉大,就在於浩瀚,即使有幾條墨鬥魚,噴出一點肮髒的汁水,會影響水天一色的蔚藍嗎?所以,一部文學史上,無論小人怎樣跳梁,文學都是不會死亡的。大師永遠活在讀者心中,而墨鬥魚呢?對不起,誰也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