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把這樣一頂小人型文人的頭銜,冠在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頭上,也許多少有些失敬;然而,和“拗相公”聲氣相通、相互勾結的那些官僚、投機分子、名節不佳者,倒也十分貼切。他們整天像狗一樣嗅著蘇軾的每一篇詩文,拚命搜尋他們認為有可能置他於死地的漏洞、破綻和足以上綱上線的詞句。蘇東坡即使二十四個小時都睜著眼睛,也無法防備這些明裏暗裏算計他的敵手。
上帝是慈悲的,但並不總是大方和慷慨的。他給了蘇軾無限才華的時候,就不再賦予他駕馭政治的能量了。他的筆下“文如萬斛泉湧,不擇地皆可出。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評文》)。可是,在政治的小胡同裏,就別指望順暢地通過。何況那胡同裏,有如此之多的對他聲名嫉妒得要死的文學小人呢!
大概有了文學的那一天,就有文人相輕的嫉妒存在。在這個世界上,隻要有第二個作家存在,那麼,第一個作家就必須麵對兩種可能,一是慶幸有了難得相知的文友,一是有了不能不防的文學小人。這兩者隻能選擇其中之一。若僅僅是較文學長短的相輕,也還罷了,若借助於權力,像妒婦似的整起同類來的話,那下手之狠,之毒,之不擇手段,之不容寬貸,是一點也不斯文的。
所以,中國的文字獄,固然都是由統治者發起,以鎮壓異己的作家和詩人,但起勁的、發難的、來精神的,還是這些文學界的小人們。不過在宋代,仁宗、英宗、神宗、哲宗這幾代皇帝,文化素養較高,還算比較愛才。對於蘇軾,主張對他從輕發落的,先後有兩位太後,某種程度上起到保護作用,否則,他早瘐斃在開封大牢裏了。宋神宗雖然支持王安石變法,也同樣很褒美蘇軾的詩文,對他的奏章精彩之處,“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後來蘇軾第一次流放黃州期間,這位皇帝還時常說他的好話,向台省內閣示意,要重新起用他。但反對派糾結在一起的時候,竟能作梗到連神宗也愛莫能助、無能為力,就可知道民間諺語所說“閻王好見,小鬼難搪”的小鬼,是多麼難纏了。
看來,蘇軾一生就倒黴在這些小人身上了。當然,這也不光是他一個人的遭遇。在中國曆史上,這些圍在皇帝身邊被豢養著的、唯知隨班唱和、做馬屁文章,而寫不出正經作品的禦用文人,都十分害怕真有才華的人,怕他們奪走統治者的寵幸。所以,他們總是嫉火如焚地煽動皇帝的疑忌,而達到整治同類的目的。
在《謫海南》詩的前麵,蘇軾寫道:“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從這幾句話中,可以看出他們兩兄弟的手足情深,也看到那些握有權柄的小人式文人,出於嫉恨,迫害之情何等急切。南宋陸遊在他的《老學庵筆記》裏記載:“紹聖中,貶元佑(黨)人蘇子瞻儋州,子由雷州,劉莘老新州,皆戲取其字之偏旁也。時相之忍忮如此。”陸遊是距蘇軾不遠的詩人,而且他是很注意收集蘇軾文獻的有心人,曾經把北宋南渡後散佚的官方文件中,關於審判蘇軾的記錄,整理出一本《烏台詩案》出版。由此,可見這些文學小人可笑也可悲的心態。因為蘇軾字子瞻,就到儋州,瞻和儋的偏旁相同,東坡先生就成了文人中流放得不能再遠的一位。從這種流放到什麼地方的挖空心思上露出的蛇蠍之心,令人齒冷。
一方麵,蘇東坡的文學成就,使得那些末流的作家詩人、不成氣候的評論家、竊居權位的文化官員,由不得地自慚形穢,嫉妒得要命,便要尋釁生事,不遺餘力地圍攻。另一方麵,他的正直不阿、真誠坦蕩、敢於陳言、不避風險、在政治上決不隨風轉舵的性格,也使他不斷地與權貴們發生衝突,而屢屢獲罪。
王安石變法期間,蘇軾與歐陽修、司馬光一起,持保守觀點。但他並不算是一個死硬的反對派,隻不過在感情上拒絕那些峻急傷民的改革措施罷了。於是,他遭王安石黨羽的打擊,抓起來坐過牢。後來,到了宋英宗接位,保守派得勢,在全盤否定新法的浪潮中,蘇東坡和別人不一樣,對變法中的若幹可行措施,還是建議保留的,結果又受新貴們的排擠嫉恨,給放逐到嶺南。到了惠州,他的政敵仍不放心,再次謫放,過瓊州海峽,到儋耳。
大凡真正的文學巨匠,和那種隻求自己一帆風順、得其所哉,而寧肯做違心事、說違心話的文人不同。倒不是蘇軾不肯低下那高貴的頭,而是他的良知使他無法屈從那些肆虐的小人型文人。所以,終其一生,是在不斷地吞吃苦果,於顛沛流離中度過。他也明白自己這是改變不了的。有一次,他下朝歸來,捫著自己的腹部問隨從,我這裏麵是些什麼?隻有一個人的答複使他滿意,那就是追隨他大半輩子的朝雲,一個非常聰明的女子。她說:“學士那裏,裝的是一肚子不合時宜。”
古往今天,所有懂得合時宜的作家詩人,誰不是風花雪月,逢場作戲,版稅照拿,名利雙收,活得很滋潤、很開心呢?但太聰明的作家,太合時宜的作品,往往經不起時間的考驗,難逃鏡花水月、一瞬即逝的命運。然而,“文章憎命達”,不合時宜的東坡先生,盡管在仕途上浮沉跌宕,在文路中遭際險惡,但他卻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不朽之作。在中國文學史上,這種“我以我血薦軒轅”,甚至把命都送了的作家詩人,還不知有多少。也許這正是中國文學的精華神聖所在。如果文人都聰明得要死的話,都在玩文學,也就不會有文學了。若是隻剩下庸俗與趨炎附勢,文學史恐怕就要空白了。
被迫流放的東坡先生,攜幼子蘇過,終於在紹聖四年的6月11日過海,到了流放地。臨行前,他在《與王敏仲書》中,流露出一種感傷的情緒:“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在《到昌化軍謝表》裏,也說過:“並鬼門而東鶩,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餘責。宜三黜而未已,跨萬裏以獨來,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痛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對他來說,流放海南,比之流放嶺南,更無生還中原之望。尤其是他最心愛的廝伴半生的朝雲,已經病亡惠州,剩下形單影隻的他,獨處蠻荒野域,難免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