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話說回來,每個人都有“雅努斯”兩麵性,慷慨激昂與心虛膽怯,從容大度與軟弱卑瑣,剛直不阿與委曲求全,“20年又是一條漢子”的視死如歸,與“好死不如賴活著”的貪生怕死,都會同時在一個人身上存在。為了生存,為了活命,苟且偷安,用心良苦地寫出這種李慈銘式“欲人知”的日記,應無大礙。他並沒有想到“身後”會出版,讓書商的荷包鼓起來。當時,倒真有可能是想讓那些“奮起千鈞棒”的文革“金猴”們看的,若從這個意義考慮,更不應該受到指責了。
隻有理解“雅努斯”現象的必然,才能解釋一個人的悖謬行徑,扭曲心態,以及自我分裂的雙重人格。不過,無論怎樣的求全責備,顧準先生能在屈辱的精神牢役和沉重的勞動懲罰之中,艱難求生的同時,還能薪火相傳,筆耕不輟,皓首窮經,著書立說,是值得敬重的。這使我們想起公元前一世紀,關在蠶室裏,一麵服刑,一麵養傷,一麵寫作《史記》的司馬遷,幾乎有著相類似的境遇。
公元前的司馬遷,與“文革”中的顧準,其實都是“雅努斯”!用史聖來詮釋這本日記的作者的苦衷,正是說明後來人其實懂得,應該如何曆史地、辯證地去理解前人走過的路,和他在某個時期寫出某些作品,而從中汲取教訓。
現在已經無法知道,漢武帝劉徹對司馬遷施加的這種極其殘酷、極不人道的宮刑,將這位大師摧殘到何等悲慘的程度?但從他給任安的信裏,可以看到那份難以言狀的悲憤:“故禍莫慘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他哀歎地說:“餌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因此,對司馬遷造成的心理壓力、精神傷害,要比“文革”中戴高帽遊街、噴氣式挨鬥、大字報糊門、陰陽頭掃地的文化人,肯定要痛苦一萬倍。
“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這種淒慘的哀鳴,事隔千秋,讀來猶令人感到心靈的震撼。
在《報任安書》裏,他把一個人受到的侮辱,分為“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跪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捶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而統治者本可以賞他一刀,給個槍子,或令飲鴆自殺,或使懸梁上吊。不!非要將他關鍵部位割掉,放在暗室裏活遭罪。
這種讓人犯受到最大羞辱,還要長期加以折磨的惡毒辦法,也是後來“文革”期間,革命小將無師自通,用來折騰像顧準這類知識分子的慣技。而那時最常聽到的把誰誰誰搞臭的這一個“臭”字,尋根覓源,在某種程度上,沒準倒可能是古代宮刑餘風的再現。“宮刑”又名“腐刑”,就因為受刑後的創口,沒有迅速消炎的青黴素、頭孢等藥品予以治療,久久不能愈合,化膿潰爛,那就必然腐臭不堪了。這種讓你臭,而不讓你死的懲罰,是中國曆朝統治者足以把知識分子整得魂飛膽喪的毒招。
然而,“沉溺縲絏”的“刑餘之人”,“身殘處穢”於“檻井之中”。司馬遷還忍不住要在一片片竹簡上,繼續爬格子的遊戲。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很難說得通的愚順性格,幹什麼?幹什麼?已經把你擠到一個徹底絕望的死角裏了,你還起個什麼勁呢?你還要表什麼態?效什麼忠呢?既然漢武帝不把你當作家看,甚至不把你當人看,從身體的宮刑,一直到心靈的宮刑,都讓你領受個夠,還給他寫什麼勞什子?這也是《顧準日記》中,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有必要在五七幹校裏,做那種對“大好形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歡欣鼓舞狀嗎?
司馬遷的“雅努斯”現象,比顧準更而甚之。一方麵,在《報任安書》中,“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這時,他是一個絕對自信的精神上的強者,沿著曆史巨人的足跡,九死無一悔地要完成這部史詩的雄心,真是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氣概。
但在另一方麵,那一口一聲“主上”聖明的可憐相,饒是打了你的屁股,還說主上打得對,謝主龍恩。已經把老兄你整得“身殘處穢”,“重為天下觀笑”,還用得著表現什麼“款款之愚”、“拳拳之忠”嗎?一個作家,戴著腳鐐跳舞,隻求作為奴隸船上的一員而滿足,如果這樣自輕自賤的話,除了低三下四,臣罪當誅以外,還剩下什麼呢?誰讓司馬遷把自己定位於“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的下三爛之列。這和顧準“夾著尾巴做人”論,懷著原罪感,如墜阿鼻地獄的自贖意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這一切,都說明文人身上的“雅努斯”現象,勢所難免,是件沒有辦法的事。
如果我們聽一聽恩格斯對於歌德的評價:他“有時是偉大的,有時是渺小的;他有時是反抗的,嘲笑的,蔑視世界的天才,有時是拘謹的,滿足於一切的,狹隘的小市民”,就會明白沒有必要回避,也無須諱言,每個人心靈上的“雅努斯”現象。
應該說,有兩麵性,並不可怕,隻要正視,是不會成什麼問題的。但兩麵派,對不起,那就不敢恭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