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顧準的“雅努斯”現象(2 / 3)

我看到過許多我認為不會腿軟的老革命,撲通一聲跪下來;我見過許多我相信不會告饒的老同誌,磕頭如搗蒜地懺悔;我也目睹過我景仰的一些前輩,毫無尊嚴地被革命小將戲弄,讓他爬就爬,讓他叫就叫,讓他罵自己就罵……這些發生在十年浩劫裏的事情,已是塵封的記憶,自然不會寫進當事者的日記裏的。

所以,日記的特點,是真實。一是言為心聲,思想的真實,一是親見親聞,感知的真實。但一旦發表出來,這真實性就要打折扣了。生前公布的日記,如此;死後出版的日記,也如此。除非你的敵人要出你的洋相,越糗的事,才越樂意端出來。否則,為賢者諱,總是要遮遮掩掩的。

魯迅先生在《馬上日記》的序言裏說過:“吾鄉的李慈銘先生,是就以日記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學問,下迄相罵,都記錄在那裏麵。……那日記上就記著,當他每裝成一函的時候,早就有人借來借去的傳抄了,正不必老遠的等待‘身後’。這雖然不像日記的正派,但若有誌在立言,意存褒貶,欲人知而又畏人知的,卻不妨模仿著試試。”因此,中國文人的日記,無非兩種,一種是他所說的“日記的正派”,是給自己看的,假的東西少;一種是李慈銘先生這種寫給別人看的,真的東西便不大會多的了。

這樣,為自己記日記,肯定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無須什麼顧忌。而為別人記日記,標榜的卻是自己,就要在乎別人眼中的自己,怎樣描畫成自己所希望的樣子,就難免要在日記裏,撇清矯情,文過飾非,裝腔作勢,搔首弄姿。於是,說一些違心的話,說一些好聽的話,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林文指出:“這個顧準,熱烈謳歌‘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對當時包括整黨建黨大批判在內的‘鬥批改’,加以充分的肯定。他幾次提到‘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必要性,對‘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的中國社會進程充滿信心,‘一打三反運動是鞏固無產階級專政,行見社會秩序將趨於十分整齊嚴肅,如此抓革命之後,生產躍進必將開創新紀元,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1975年前5年,將是史無前例的大躍進,則是十分可以肯定的。’”

從顧準對於“文革”中種種倒行逆施的讚揚之詞、肯定之語、謳歌之意、鼓舞之心,與紅衛兵,與造反派,與軍工宣隊,使用同樣的“文革”語言,保持同樣的宗教感情,不禁懷疑,是文集中閃爍智慧火花的那個人麼?因此,這是一本私日記的話,至多說明他隻是一個“學習毛著的積極分子”,而若是“欲人知”的日記,則完全是惟恐站錯隊的表態,對他所在的“五七幹校革委會”立正效忠而已。如果寫這種東西也能稱作“思想家”的話,倒毋寧說是對於思想家的褻瀆。

林文指出:“對於一個‘右派分子’來說,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帶有雙重的懲罰性質。50年代末,顧準對此有過思想上的抵製;但到此時,他把此前的種種腹誹和異議,都看作‘稀奇古怪的變化’而徹底拋棄了。他愈來愈明確地否定‘勞動懲罰論’,把勞動改造同世界觀的改造結合起來,他寫道,‘最大的收獲是從此要夾緊尾巴做人,蓋學習班所獲結論為決心繼續革命,此次批判會則是念念不忘自己是罪人與敵人,兩者並不相反,其實相成,既然衷心認識這一點,此後自當切實做到,也必能切實做到也。’又說,‘從此以後,我要以罪人和敵人的贖罪心情,繼續革命下去,這一點覺悟十分重要,此後決始終不悔。’”

假定這番表示,是顧準先生當時真實的懺悔之情,那就忍不住要問,一個“夾緊尾巴做人”的人,一個心靈上受到宮刑的人,能與“思想家”劃一等號嗎?如果係違心之言,一個真正有學術人格的學者,有必要把自己鼻子抹塊白,扮演一個醜角嗎?

林文還指出:“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無產階級革命派’即輸出‘革命’,自詡中國為‘世界革命的中心’,顧準深受這種大國沙文主義的影響。他認為,世界正在進入‘主要傾向是革命’的新時代,‘在全世界麵前宣告亞洲是世界中心,惟有中國才能擔當起來,這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曆史地位的一個側麵。’他臆想世界將如何‘以中國為中心而活動’,做了一番頗具英雄主義色彩的描繪:‘批贏美國,迫使美國承認敗局……使我成為小國和大西洋諸發達國家革命人民仰望的中心,同時在這種全勝的鼓舞下加速經濟發展,以便在10年15年中超過日本,在再長一點時間內超過美蘇,如此功業,彪炳千秋,在我國曆史上秦皇漢武唐宗都不能望其項背。’”

這種“狂熱的氣概”,是每個經曆文化大革命的人,都還記憶猶新的事。那時,許多被蠱惑起來的無知之徒,真誠地相信,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受壓迫,也傻不唧唧地興奮過,發瘋過,擎著紅寶書,要去解放那陷於水深火熱之中的吃著麵包、抹著黃油、喝著咖啡、嚼著牛排的被剝削大眾。雖然自己一年到頭才吃到一把花生米,但革命熱度燒得很高,以至於胡言譫語。可對這位“思想家”來說,有必要參加到這支發燒友行列裏來嗎?說他天真呢?還是裝蒜呢?不知九泉下的顧準先生作何想了?

所以,顧準日記,特別是1969年10月至1971年9月的“息縣日記”是一本欲人知,又畏人知,實際上還是希望人知的日記,當無疑問。很顯然,在抄家成風的“文革”十年中,經過洗劫性的輪番搜查,再加之掃地出門,雙手空空,關進牛棚,身無長物,這位名人任何可疑的物品,若有蛛絲馬跡,是逃不出紅衛兵、造反派、工軍宣隊、專案隊、群專隊、鬥批改小組、文攻武衛指揮部,和清理階級隊伍辦公室的“火眼金睛”的。那麼,這本日記理解為一種障眼法,或許更合乎情理。那些違心的、虛假的、討好的、言不由衷的一切,都是可以諒解的,屬於顧準先生“仙人摘豆”式的戲法,哄那些智商不高的文革英雄,倒有很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