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又不遺餘力地翻譯西方文學作品,看吧!成災之虞,大概不遠了。
搬來蘇聯文學的同時,蘇聯對於文學的批判,也搬了過來。那位日丹諾夫關於《星》雜誌的決議,把左琴科的諷刺小說一棍子打死的手法,以及本質上就是硬性要求文藝為政治服務,把文藝視作是黨的機器上的一個螺絲釘,這種做法,對於中國的啟示和由此啟示而演變出來的中國式的日丹諾夫們,對中國文學運動中所產生的影響,應該說,其負麵效果要大於蘇聯。關於對左琴科、阿赫馬托娃等作家的處置,並使他們閉嘴的辦法,也對中國樹立了一種可資參考的樣板。一直發展到“文革”,進步到樣板戲,對作家的修理,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可在蘇聯,是不曾發生過的,他們也沒少搞運動,可從來沒有淪落到全蘇聯隻剩一個作家在唱獨角戲的情況。這大概是和中國人不幹則已,一幹必過頭兒、必過火兒、必過之猶不及的習性有聯係的。
全國解放以後,50年代初期,是蘇聯文學在中國又一次全麵開花的時代。那時我有了工資收入,像尼古拉耶娃的《收獲》、巴甫連柯的《幸福》、阿劄耶夫的《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巴巴耶夫斯基的《金星英雄》及續篇《陽光普照大地》、岡察爾的《旗手》、柯切托夫的《茹爾賓一家》、波列伏依的《真正的人》、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軍》、別克的《康莊大道》、愛倫堡的《暴風雨》、蕭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都成了我書架上的必讀書了。這以後,西方文學隻有古典的和十八、十九世紀的作品,現代、當代的就很少翻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被翻譯過來是個別現象。
記得我還擁有郭沫若和高植未譯完的蕭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阿·托爾斯泰的《苦難的曆程》,還有不完全是文學作品的《卓婭與舒拉的故事》、《馬特洛索夫的一生》,這一時期,新華書店裏是蘇聯讀物的天下。還有《一個農藝師的手記》、《區裏的日常生活》、《拖拉機站長和總農藝師》,這些所謂“幹預生活”的報告文學,凡能買到的,都不會遺漏。這幾本書,曾“幫助”好多人當上了“右派”。
多了,也就濫了,有識之士好像也感到了蘇聯文學作品,層次不一,高低有別,有精品,也有相當粗製濫造的。於是,做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凡獲得斯大林獎的由國家出版社出;一般的,以國家出版社的副牌名義出。現在,回過頭去看,即或那些獲得斯大林獎的小說,又如何呢?譬如那無衝突論的代表作《金星英雄》,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因為斯大林獎的標準(任何一項獎大概也難免),是很政治化,很功利主義,很首長意誌的。
由於這樣的大潮湧來,造成蘇聯文學的大流行,也不足為奇。
還有一個客觀形勢存在著,50年代前期,新中國剛剛建立,舊有的國民黨時代的文學,基本被否定,中國傳統的文學並未像後來那樣提倡,解放區文學無論數量、質量都還不能完全滿足人們的精神需求,新一代作家,尚未蔚然成勢,在“一邊倒”的主導思想下,這些蘇聯文學的大批入境,也是勢所必然。因之,引進的蘇聯文學,不但對我們這一代(如今統稱之50年代)從那時開始寫作的作家,獲益或“受害”匪淺,甚至對當時知識分子,對幹部,也是影響所及,未可低估的。
我記得,1954年或1955年,劉遼逸先生翻譯了一部《遠離莫斯科的地方》,現在看來,當然是不足為訓的相當平庸的作品,連蘇聯人後來都不大願意提這部膚淺的直露的小說了。那次訪蘇,同行者就有這位劉遼逸先生,因為他是這部書的中文譯者,希望會見一下阿劄耶夫。接待的主人方麵,一臉惶惑不解之色,言下之意,即使在斯大林時期,那也是不值一嗤的作品。日程安排得那麼緊張,何必定要去看望他呢?於是劉先生此意隻好寢息。但蘇聯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這部小說在50年代的中國,遠比在蘇聯吃香。我毫不誇張地說,當時差點成為“幹部必讀”,許多官居要位的人,都曾把它當作教科書,從中學習工作作風和領導方法的。
為什麼中國讀者,包括上層人士,如此看重這部小說呢?
大概由於中國人是比較崇奉“文以載道”這一神聖原則的,這“文以載道”四個字,不但是寫書人必須皈依的命根子,也是讀書人須臾不能離的命根子。所以,“文以載道”是儒家思想一個重要部分。立言立行,堅信曹丕《典論》裏的“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這一說法;特別習慣微言大義,春秋筆法,從字裏行間看出些什麼。哪怕是古代民眾的歌謠彙集《詩經》,孔夫子也要總結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任何形諸文字的東西,一切都得從匡扶世道人心著想,惟恐人想人非非,誤入歧途。
恰好,這些早期的蘇聯文學,相當符合這個要求。從建立蘇維埃政權,謳歌布爾什維克的忠誠不貳和艱巨卓絕的生活;到第一個五年計劃實施,讚美勞動人民的建設熱情,為斯塔哈諾夫運動推波助瀾;表現共產主義的巨大成就,描寫黨的英明領導和黨的領袖如何深受人民愛戴;以及初期反映衛國戰爭的革命英雄主義,為祖國而戰的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俄羅斯人民的不可戰勝性和蘇聯人民共產主義道德、教養、風格、高尚品質等等等等的在文學作品中的“道”,也正是我們能接受、所需要的。
由於這些“道”的淺露性,明白無誤的教誨性,一看就知道,所以很容易被習慣於在作品中發現“道”的中國人,特別是願意老百姓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士所接受。雖然,恩格斯早就說過,觀點愈隱蔽愈好,但蘇聯文藝界也是一次一次地經曆了“運動”,從20世紀40年代日丹諾夫的《星》雜誌決議,到50年代作家走入“無衝突論”和“個人崇拜”的死胡同,不得不再搞一次反對粉飾現實的“運動”,然後才有蘇聯文學的又一次振作。沒過多久,反對“兩個極端”又進行了反撥。可見為政治服務,也曾是蘇聯作家繞來繞去的一個怪圈。
所謂“解凍”文學的始作俑者愛倫堡,在《談作家的工作》一文中,一開頭就問自己,為什麼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裏主人公的命運,會牽動莫斯科三山紡織廠一個女工的心?因為他寫了人和人性。愛倫堡自然是對那一時期蘇聯文學的“文以載道”的傾向,在表明自己的不同看法。盡管他寫的《巴黎的陷落》、《暴風雨》、《解凍》(像中國《傷痕》這個短篇小說的出現而有“傷痕文學”一樣,《解凍》後來成了蘇聯一個時期“解凍文學”的總稱),也是相當政治化,而在藝術上並非很經得起推敲的。但文學重新發現了人,是蘇聯當代文學從日丹諾夫到斯大林個人迷信的桎梏下,衝決而出的根本性變化。這就是蘇聯文學的優勢,它意識到文學的路在“無衝突論”的死胡同裏,走不出去,便另辟蹊徑,蘇聯文學遂有一次新的飛躍,這也是不朽的俄羅斯文學生命力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