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也沒有什麼關係。新時期文學以來,我們時不時地聽到過某人的某篇作品,與艾赫瑪托夫,與安東諾夫,甚至與契訶夫,與海明威,與誰誰誰,何其相似乃爾……這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誰寫小說,不是像小學生練字,從描紅模子開始的呢?吃一塹,長一智,作家是何其聰明的人,經過一番磨煉以後,後來肯定會找到更適合自己的寫作路數。
假如你是個寫小說的人,假如你是個很在意小說技巧的人,假如你是個很想借鑒別人的創作成果,使自己小說寫得更好的人,你讀了名家的小說,你就不可能不受到感染;你讀了你特別鍾愛的作家和特別欣賞的小說,你說尤其不可能不受到影響。你長期隻研究某一位作家,或隻精讀某一部小說,到了滾瓜爛熟的程度,你就不由自主地要被這位作家,或這部小說所左右。人,是一種特別善於學習的動物,而作家更甚。
因此,模仿也好,借鑒也好,受到明顯的或不明顯的影響也好,對任何寫小說的人來說,都是寫作生涯中少不了的事。一位被敬稱之“大哥”的,也可算一位前輩作家坦率地說過:“我六十歲以前的小說,基本上能找出模仿的影子;六十歲以後的部分作品,也還是有模仿的痕跡。”那天,我不在場,後聽別人告訴我的。但這的確是值得浮一大白的快人快語。
在中國文學傳統中,這種事情更是稀鬆平常了。毛主席甚至把李賀的“一唱雄雞天下白”,直接移植到自己的詩裏。郭沫若在解讀時,大講特講這句詩的來曆。顯然,毛主席對此並不諱莫如深,非常大度。如果他很在意的話,我想郭沫若就會避而不談了。宋人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上卷裏談到蘇軾,說他“學劉夢得,學白樂天、太白,晚而學淵明”。從這位同時代人對蘇軾的評價來看,沒有覺得東坡先生這樣做怎麼丟人,相反,倒是以讚許的口吻來談的。宋人胡仔的《苕溪漁隱叢話》裏講李白遊黃鶴樓,見了崔顥的題詩以後,雖然說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實際他於上元元年,還是寫了一首《鸚鵡洲》,明顯看得出是模仿崔顥之作。由於不成功,隔了一年,他寫的另一首《登金陵鳳凰台》,就膾炙人口,因為從模仿的基礎上大大地跨出一步。他的“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和崔顥的“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一起,成為千古絕唱。著意於文學的追趕,而不求文學以外的手段壓倒對手,隻有像李白這樣才氣橫溢的詩人,才會感到充分的自信,並具有一搏的實力吧!
所以,做八股文的時候,士子們流行一句話,叫做“天下文章一大抄”,這雖然有點厚黑學,但也說明借鑒在創作中的必然性。如果模仿得很拙劣,借鑒得很蹩腳,洋為中用得太生吞活剝,那又當別論。
中國有句學詩的秘訣,叫做“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這實在是模仿借鑒的經驗之談。會吟,就是入門的第一步。吟得多了,熟了,就慢慢懂得韻律,懂得對仗,懂得平仄,懂得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慢慢地也會謅兩句打油詩之類的東西。
寫小說的道理也是如此,也應該是這樣一個不斷地熟悉領悟,融會貫通,吸收揚棄,提高升華的過程。隻要持之以恒,鍥而不舍,到了瓜熟蒂落的季節,即使模仿,即使借鑒,而能達到爐火純青、物我兩忘、不露痕跡、渾然一體的地步,別人也就自然不會妄加雌黃的了。當然,在小說創作的模仿和借鑒中,一定要有自己的主見。齊白石早說過了,“學我者死”,這就是說,要學精神,不在皮毛。尤其不要被時下那些賣野人頭的、販假狐禪的,以及假洋鬼子、二道販子的花言巧語所迷惑。時興的東西,不一定是有價值的東西,流行的東西,不一定是站得住腳的東西。列寧說過,在市場上叫嚷著最響的小販,賣的不一定是最好的貨物。有鑒於此,不禁想起中國的一句民諺:“跟著鴨子走,早晚學個羅圈腿。”這倒是值得我們寫小說的人深思。
學一學袁淑,覺得沒有把握,先把作品放在抽屜裏,冷卻一下腦袋,絕對是件有益無害的事情,不妨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