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像袁淑這樣超脫的作家,是不太多見的。因此,在隨後的文壇上,不要說同題作文出現上述現象,甚至,天南海北、你西我東、風馬牛不相及的作家,也會寫出題旨相同、人物相像、情節相似、文體相近的作品。特別受前蘇聯文學影響至深,和後來又受歐美現代文學熏陶過重的中國新時期文學的兩代作家,從他們的作品中看到學習、借鑒、啟發、感染的痕跡,是一點也不奇怪的,有的甚至像暹羅雙胞胎那樣難解難分地相似,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不過,由於很少有人表現出袁淑的那種氣度,做不到“遂隱其賦”,一定要拿出來,便是那幾年裏一些難斷的官司的由來。
所以,談到產生這種或形似,或類同,或意近,或貌肖的作品,有其情有可原、似可諒解之處。首先,由於我們差不多都是讀了同樣的中外古今的文學作品,才開始寫作的。目前仍健在的作家,固然有讀得多些與讀得少些的學養上的區別,但自稱沒有讀過一本小說,忽然寫出小說者,是不存在的。也許有過這樣的神話,但絕不可能有這樣的事實,一定要哄鬼,一定要自欺欺人,那也沒有辦法。所以,中國作家的創作準備大致相同,是產生撞車現象的第一個原因。
其次,由於我們差不多都是共和國這幾十年風風雨雨的曆史見證人,隻有經曆得多一些和見識得少一些的差別,沒有一位是從外星來的,甚至也沒有一位這幾十年一直生活在外國的中國作家,所以無論怎樣自稱空靈,不食人間煙火,實際上是想拔著自己的頭發、要離開地球似的徒勞可笑,誰也離不開這個最基本的生活積累。因此,中國作家的寫作要素大致相同,是造成撞車現象的第二個原因。
再則,由於我們長期以來實行計劃經濟的平均分配製度,養成了一律、一致、一二一齊步走的深入人心的習慣。求穩的社會架構,趨同的生活模式,必然出現安分守己而不強調個性,井然守序而少標新立異的超穩定的社會常態。作家們眼往一處看,心往一處想,筆往一處寫,是造成撞車現象的第三個原因。
因此,一個作家,要寫出與別人的不同來,是一件煞費苦心的事情。有出息的作家,總是要超越以上的限製,才能寫出不與他人他作有任何牽連的、經營出自己風格的作品。正如酒必須經過窖藏,才能成為佳釀,剛從樹上摘下的果子,總不免有些生澀,需要一個糖化過程,方甜美可口。中國在80年代初,引進電視機成套設備,也是先從來料加工、原件組裝開始幹起來的。然後,購買技術,然後,實現國產化,然後發揮國人的聰明才智,走自己的路,創自己的名牌,再打人國際市場……其實,精神產品的成熟,也應該是這樣一個大同小異的路。
尤其文學,更是一個徐徐積累的過程,是急不得的,一口吃不成個胖子。揠苗助長,絕不是個好辦法。解放初期,為了培養工農作家,曾經手把手地教那些剛剛脫盲的工人農民,拿起筆來,寫文學作品。一些幫助工農寫作的編輯和作家,出於革命激情,甚至到了一字一句地點撥輔導、潤飾修改的程度。最後也說不清是工農作者創作的,還是這些幫助者代庖的,因而往往成為疑案。這種做法,雖用心良苦,但收效甚微,因為即使寫出了一兩部說得過去的作品出來,隨後這些工農作家也再看不到下文,沒有任何後勁和接續力。現在回過頭去看,50年代的工人作家,60年代的躍進詩人,70年代占領文藝舞台的造反派,至今仍筆耕不輟者,已鳳毛麟角矣!不是這些工農兄弟不肯下力氣,道理很簡單,文學的積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可能立竿見影的。
這就是川端康成說過的話了:文學,那是必須幾代人的心血,才能澆灌出來的花朵。對一個民族來說是這樣,對一個作家群落來說,也是這樣。譬如陳郡陽夏這個貴族世家來說,從謝靈運起,到謝莊,差不多經過了一個世紀的努力,才出現這種晉宋間謝氏家族人才輩出的盛況。對一個具體的作家來說,則更是這樣,就那麼一點浮泛的生活,就那麼一點粗淺的學識,就那麼一點照搬的技巧,要不去重複別人,那才怪呢!
因此,凡讀過幾本小說的人,都能寫出那種叫小說的東西,但要寫出好的小說,確實需要一種天分。這也是好的小說,和好的小說家不那麼太多的緣故,尤其被稱做大師的和傑作的,就更稀少了。可有那麼眾多的小說家在寫作,而在小說中寫出一點新意來,又是那麼艱難。於是,在填滿各個刊物篇幅的作品中,像南北朝時的袁淑和謝莊碰到的尷尬現象,頻頻出現,也就不以為奇了。但作品一經問世,成為公共讀物,就擋不住挑剔的眼睛,隻要稍微有一些不夠妥帖之處,就難免遭人物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