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我們每天早上就是聽著這首慷慨激昂催人奮進的工人階級之歌投入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偉大洪流中去的,這首歌至今讓我難以忘懷,那富有磁性的、沉雄有力的男高音有一段時間常常飛進我的夢鄉,在夢裏我回到了火熱的車間,這裏機器轟鳴人聲鼎沸,飛速行進的航車,鐵葫蘆下麵吊著的鬥槽,鬥槽裏麵澄黃白亮灼熱的鐵水隨著航車的行進來回搖蕩,我在夢中也像那首歌描寫的那樣揮舞著鐵錘鍛打燒得通紅透亮的工件,直到我的手砸在鐵硬的床頭後我被疼痛擾醒,醒來之後我就空落落的,心口好像被人猛力揪了一把然後撕去一塊肉那般難受……這是我的師兄在2002年也就是他離開廣達機械廠四年以後寫給我的一封信裏麵所表達的內容。林偉業餘自修中文大專,本來斷斷續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完全憑興趣和情緒,廣達廠陷入空前未有的生存危機後,這廝主動加快了自考大專文憑的步伐,痛入骨髓的要求徹底改變的欲望使他充分發揮了自己“咬定青山不放鬆”的性格特點,這個堅定不移的“咬”字使他在最短的一年之內考完了以前沒有考完的6門課程,雖然有3門課程都是剛好六十分。
我非常清晰的記得1998年夏天他拿到最後一門合格通知單時的樣子,那天的陽光分外明亮,好像遍地都是金子,天空也呈現一種廣闊無垠的夢幻般的寶石藍色,彷佛天空是一塊巨大無比的藍色之心鑽石。他是飛進我的宿舍的,他的腳下安了彈簧,他的肋下生了翅膀,他的眼睛綠光熒熒象黑夜裏的貓頭鷹,他狂笑著,飛濺著唾沫星子,歪著快要脫臼的下巴衝著我飛揚他的喜悅與自豪:“大專文憑不過如此嘛!……嘿嘿嘿,有啥子幺不到台的嘛,老子現在跟你平起平坐了!……”按照現如今大學本科生都多如牛毛的說法,這個當年的自考大專文憑雖然有點不值一提,然而無論如何,這個紅色的並不怎麼硬的本本,的確是我的師兄命運的質的轉折點和催化劑,有了這個東西,麵對命運之神張牙舞爪的挑釁,我的師兄硬氣了許多,更重要的是,這個東西成功激發了他的自信,這是他日後獲得根本改變的基石。
“我喜歡工人這個職業,機修工,我的歸宿!”我曾經在林偉的學習筆記扉頁上讀到過這段歪歪扭扭但卻飽蘸熱情的文字,我清楚的記得我看完這句文字後捂著肚子笑了很久把牙齒都給笑酸了,事後我給師兄起了個外號叫“毛機修”並且我讓這個綽號迅速在廣達廠生根發芽發揚光大,為這個他至少有半個月看見我就拉長了驢臉不說話,他鑽研機修業務的刻苦精神上追日月下落黃泉,連教授弟子心不在焉的左明清後來都決定傾囊相授。因此有一個疑問我很久沒有弄明白,一直堅持中文與機修並舉,兩手抓,兩手都要硬這項英明決策的林偉師兄,為什麼沒有在機修這個在他看來非常重大的人生課題上有所突破和建樹?
這個問號在我讀完2002年他寫給我的這封信後才基本得到答案:師傅是我們廠的機修王,可他現在是什麼樣子?我那天看見他斜著肩膀衝著蘭龍努力的笑,因為蘭龍在問他最近怎麼老請假,然後我看見師傅掏出一盒煙,你猜那是什麼煙,是紅塔山,師傅啥時會抽這種高檔煙了?你沒看見過吧,反正我是隻見過他抽名花,他給我們打的也是名花,最多是2圓一包的名犬。師傅當時王者之氣全無,臉笑爛了遞給了蘭龍一支紅塔山。你猜這個龜兒子怎麼著?這豬一臉正氣和大義凜然,他推開師傅那隻拯救過無數機床的大手,痛心疾首地說:廠裏都這樣了,你作為老師傅應該時刻牢記以廠為家嘛,然後他肥手堅決的一揮作揮淚斬馬謖狀:按照國營企業規定,利用上班時間出去幹私活是絕對不允許的,這樣吧,看在你以往工作貢獻大的份上,隻給你一個行政記過處分,本月工資扣一半,生活費是足夠了,老左啊,要及時反省啊!我的決定也請你理解,廠裏如今是多事之秋,你們老同誌更應該起個表率作用……我當時很想舉起手中的二錘讓蘭龍的腦袋開花,我就站在他們兩人的身後,我和師傅剛剛拆開一車間的拋丸清砂機,滿臉滿身的油汙……我修煉成了新一代左明清,還有新一代蘭龍!
讀完這封信我久久無語。我想命運這個東西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夠完全掌握的,理想是個向心力,現實則往往是90度垂直的徑向速率,我們被命運驅使著做著離心運動,人生的軌跡不是一個完整的圓,當現實的慣性過於強大的時候我們就會背離理想脫離圓周形成一條尷尬的拋物線,這個時候我們不可能有過多的選擇,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這條並非自己選擇的拋物線盡可能完美一點。我想我的師兄現在能做的還有將來能夠做的,也就是盡力把這根命運的曲線描繪的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