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1 / 1)

沒有人知道我的師兄酒後的言語是真還是假,因為沒有人認真的考察過。僅僅用性格的狹隘來解釋林偉離開鍾漫崎的原因顯然有欠深入與穩妥。我曾經一直固執的認為那個該死的夜晚是造成這幕悲劇的根本原因,然而現在我很懷疑這個推理的真實性。多年以後的2005年,我的師兄在海南當上喜萊登大酒店的部門經理的那一天,在千裏之遙的梅江,我用電話向他道喜,在說了一番恭賀恭喜祝賀之後我問他:你成功了是吧,你知道她在哪裏麼?她現在都有一個孩子了,過的很辛苦很不快樂。說到她有孩子了的時候我故意略略停頓了一下。他沉默了一下然後問我:她是誰啊我他媽都搞忘了,教你一句真言吧,那就是要徹底擊碎過去的影子否則你就永遠活不出來,人啊,要學會遺忘!

我的師兄忘記鍾漫崎了沒有?那幾秒鍾的沉默裏我分明聽到電話線裏電流噝噝的聲響中夾雜著一聲幽怨而悠長的歎息,這歎息穿越1997年那個傷感的傍晚橫亙在1997年的夢想與2005年的現實之間,足足綿延了八年,這八年之間,我的師兄到底是怎樣築起情感的堤壩,不讓洶湧的愛情洪水衝毀他酒後那句古老而荒謬的諾言的,隻有他自己才真正清楚。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情殤之後,我的林偉師兄放棄了他的中功,從此完全意義上與神聖的張洪寶大師告別,他打算繼承“機修王”左明清的衣缽,力爭成為廣達機械廠的新一代機修王,一旦投入之後他通常是非常忘我的。有一段時間我經常看見他一個人蹲在八車間那台笨重的剪板機下麵觀察液壓傳動,最經典的是這樣一個特寫:他貓著腰很努力地窩在那台大型剪板機的下麵工作,這套液壓裝置被打開並被分解拆卸在地上,螺帽、密封圈、傳動軸、一對咬合在一起的齒輪……剪板機的說明書放在拆散的零部件旁邊,他一邊看說明書一邊擰著八字眉思考,腦袋上方那個拆散了的液壓裝置有一個貯油槽,貯油槽的縫隙裏有一滴接一滴深褐色的機油悄悄的落下來滴在他的頭頂,並隨著他腦袋的來回移動在他頭上形成一圈閃閃發亮油光可鑒橢圓型黑色圓餅,這黑色的圓餅逐漸地向周圍浸潤滲透,直到占據他頭部的大部分陣地,象打了一層高級的摩絲,而我的師兄渾然不知,直到有一滴渾濁的液體從發梢滾落,把他的鏡片和眼前的世界變成黃白不一斑駁的一片。

前文早已交代,左明清是我和林偉共同的師傅。左師傅四十多歲,身材不高但粗壯結實,黑紅臉膛,濃眉大眼,絡腮胡子一天不刮就能變成程咬金,乍看起來粗豪直爽,象一條響當當的漢子,日子久了才感覺此人並非想象那麼簡單。現在我回想起來,這個聲明赫赫的“機修王”好像有點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除了對廣達廠的機加設備非常熟悉,再有就是會兩手剜肉補瘡削足適履的機械修理功夫,沒事的時候他常常會遞給我或者林偉或者我們兩個一人一支劣質的名花香煙,一塊二一包的那種,完事之後借口到其他車間走走溜到其他單位“走穴”掙外水,借著“機修王”的名頭,他的“走穴”還弄了不少錢,據說他家裏擺的那台在80年代非常氣派的鬆下彩電就是這樣到手的,說他隻有程咬金的三板斧手藝可能有失公允,走穴需要的是實力,更大的可能是左師傅的確有一手機修絕活,隻不過他在我們麵前過於藏掖有所保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