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夢見那高個子說得鄭重,笑道:“好好好,多謝你了。”
他們也已吃飽,正欲起身,忽聽酒樓上又有一人道:“世人俗子大言炎炎,商賈之士好誇其詞,愚夫昧眾不識大道,果然啊!果然!大吹牛皮,大放狗屁,可悲!可歎!哈哈哈!”
四人看去,隻見右桌一名書生,正自斜臥,仰首將酒壺中的酒傾入喉中,狂態畢露。隻聽他朗聲頌道:“天風吹我來中州,光陰荏苒春複秋。民安物阜公事簡,目前景物隨冥搜。梁園花月四時好,日落夷山映芳草。大河濤濤湧地來,騰波起浪如奔雷。隋堤煙柳翠如織,鐵塔摩空數千尺。陰晴晦明各異態,對此令人感今昔。畫圖仿佛得真趣,醉墨淋漓寫長句。詩成掉筆向蒼空,滿袖天風卻歸去。”
莫君言熟讀詩詞,知他所誦乃是本朝於謙所作《題汴城八景總圖》,又見這書生大約二十來歲,單衣布衫,褲口還打著好幾個補丁,模樣雖然落魄,但神色瀟灑,談吐更是不俗,頓時心生好感。
那高個子自也聽出了書生諷刺之意,登時滿臉通紅,罵道:“你、你你這窮酸,說誰吹牛皮了?”
那書生仍是仰臥,說道:“誰自吹了牛皮,我便說的誰。你這麼激動,想必你是承認自己吹牛皮咯?”書生坐了起來,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擎在手中,朝虞夢等道:“適才聽這人稀裏嘩啦,糊裏糊塗說了一大堆,他自己不明所以也就罷了,卻要胡說八道什麼鬼門關啊,山中鬼城啊的,真是可笑之極。不過也怪你不得,凡夫俗子嘛,聽到些風言風語,總喜歡再誇大宣傳一番,卯足了勁,正可以炫耀嘛。”
商賈憋紅了臉,怒道:“你你你、你憑什麼說我是胡說八道?”
書生將酒飲盡,說道:“諸如那平湖江麵,沙原雪野,偶然亦可見高樓亭台、城郭要塞、草木花石也,是為海市蜃樓。蓬萊仙境便是由此而來,古人歸因為蛟龍之蜃。沈括《夢溪筆談》也曾提到:‘登州海中,時有雲氣,如宮室、台觀、城堞、人物、車馬、冠蓋,曆曆可見,謂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氣所為”,疑不然也。歐陽文忠曾出使河朔,過高唐縣,驛舍中夜有鬼神自空中過,車馬人畜之聲一一可辨,其說甚詳,此不具紀。問本處父老,雲:二十年前嚐晝過縣,亦曆曆見人物。土人亦謂之海市,與登州所見大略相同也。’”
書生續道:“何也?沈括雖未明說,但亦知概略。古人啟今人,此今人何以勝古人也。列位請想一想,那軒轅丘中霧氣之重,幾乎盈日不退,陽光射去,便不能透過這重重霧氣,便如射向鏡中,山所對處,又是城樓古塔,便將這城景映入山中霧氣之上。因此可知是蜃景,又有何可奇?既知是幻像,又何來鬼城之說?”
“這、這、這……那山進得去,出不來,又怎麼說?”“若真出不來,又怎麼來的這些謠傳?古山之中,原易迷途,何況大霧傾覆?”
“那、那群鳥入山,又又又……”“飛禽走獸,奔山而去,乃是天性,有何奇哉?”
“怪聲四起,定是鬼魅!”“風刮老樹,人心有鬼,自可成鬼怪之聲。”
高個子的商人見這落魄窮酸應答如流,霎時間瞠目結舌,忙與胖子結了賬,倉皇而去。
書生搖了搖頭,再飲一杯,仰首又大聲道:“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酒醒隻在花前坐,酒醉換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做田。”
書生所吟的,乃是江南才子唐寅作的一首《桃花庵歌》,詩中一股豪放不羈之氣湓溢而出,狀若瘋癲的高傲,看破紅塵的輕狂,卻又隱隱透出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意味,懷才不遇、抱負難舒的心情亦是可見一斑。
虞夢見他這幅癲狂模樣,也不禁嘖嘖稱奇。她走到他桌旁,笑道:“一個人自斟自飲不無聊麼?我來陪你喝。”說罷,她拿起自己的酒杯,與書生酒杯一幹,當即滿飲。
書生見這少女英氣過人,絲毫不讓須眉,也不禁一奇。他愣了一愣,隨即笑道:“好!”也一口喝幹杯中之酒。
這時莫君言也坐了下來,書生為他們斟滿酒,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來來來,我們先喝三杯!”莫君言見他神情豪邁,英姿颯爽,登時把不願多喝,時刻保持清醒的想法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們對飲三杯,便聊了開來。
書生對莫君言絲毫不見拘束,談笑風生,好似十分熟稔,對虞夢則不敢放肆,猶如初見。虞夢心道:“嘿,你們兩個,好似見過一般,我倒反似個外人了。哎,這酸丁博學得很,要是采靈妹妹也在就好了,她準能和這書生一見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