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是中國曆史上翻天覆地的一個世紀,社會變遷的速度可以用日新月異來形容。曆史已經進入了21世紀,但社會仍處於轉型期,20世紀的快速社會變遷仍在繼續。和一百多年前相比,我們的社會生活和社會結構已經很現代化了。20世紀中葉的社會革命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社會。即使是在社會發展相對緩慢的農村,社會生活的改變也是巨大的。農村社會最重要的生產和生活資料——土地,已經由私有變成了集體所有。以前擁有絕對權威的宗族組織已經日漸式微,農村的權力已經集中在民選的或任命的村民委員會手中。在家庭裏,父親的權威已經不再至高無上,婦女的權利已經得到尊重,家庭的情感軸心已經由父子關係轉移到了夫妻關係,年輕人可以自主地決定自己的婚姻大事。這些變化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農村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麵的變遷並非同步,一些方麵遠遠落後於另一些方麵。宗族組織已經不存在了,但宗族意識仍然影響著村民。傳宗接代和多子多福的觀念仍然為一些村民所固守。女兒仍然不能自由地選擇居住地,也不能和她們的兄弟們一樣平等地繼承父母的財產。從這些方麵來看,傳統距離我們並不是很遙遠。
在家庭財產繼承領域,傳統的力量仍然是強大的。傳統上財產繼承的兩大原則並沒有改變,這兩大原則就是血統原則和男性原則。根據男性原則,在有兒子的條件下,女兒被剝奪了對父母財產的繼承權。其實,正是因為對男性原則的固守,才使得血統原則顯得更為重要。這是因為,如果女兒可以繼承宗祧和財產,就沒有必要另外尋找嗣子,絕大多數絕嗣的問題就可以解決。正是因為在非直係親屬中尋找繼承人,人們才會對血緣問題如此看重。事實上,血統原則即使在現代繼承法中都是予以承認的。血統問題在中國傳統社會中之所以顯得如此突出,原因就在於女兒沒有成為繼承人的資格而必須在非直係親屬中尋找繼承人。
在目前的中國農村,在沒有兒子的條件下,女兒也開始具有承祧的資格。是傳統被顛覆了嗎?其實不是。因為如果女兒具有了和兒子平等的繼承權,那麼有兄弟的女兒也應當可以招婿並繼承父母的財產,但事實顯然不是這樣。再者,如果女兒具有了和兒子平等的繼承權,全部沒有兄弟的女兒都應該可以招婿並留在娘家,但在平安村的情況是,隻允許一個女兒這樣做。這說明,平安村的招婿婚姻仍然是應時性的(contingent uxorilocal marriage)而不是常規性的(conven-tional)。對平安村的招婿實踐的研究使我們看到,招婿婚姻其實是對傳統從夫居婚姻的一種模擬。女兒成了擬製的“兒子”即“假子”。在平安村,對招婿婚姻產生的後代的稱呼安排最能體現這種對傳統方式的模擬和替代的企圖。外孫子女們稱呼他們的外祖父母為“爺爺奶奶”已經在平安村成為了通行的做法。所以說,平安村的招婿實踐仍然是在傳統從夫居的文化框架內進行的。村民們所做的,是把傳統文化中的某些部分進行變通,以適應現有的社會實踐。在中國,擬製的親屬關係是一種很常見的做法(參見麻國慶,1999:126~136;滋賀秀三,2003:311),既然非血緣的關係可以擬製為血緣的關係,將女子擬製為男子也就未嚐不可。
平安村的招婿女兒代替兒子繼承了父親的宗祧和財產。為了區別她們和出嫁的女兒,我把她們叫做“承祧女”。由於她們是通過成為擬製的兒子而做到這一點的,因此我又把她們叫做“假子”。“假子”的概念可以用來解釋目前平安村的婚姻實踐:有兄弟的女兒不能招婿,沒有兄弟的女兒隻能有一個招婿。在沒有兒子的情況下,女兒中的一個被賦予兒子的身份。她的“兒子身份”的獲得使其他的姐妹不再有擬製為兒子的理由。此時的姐妹關係已經轉化為了兄妹關係或姐弟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