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地區的現實是和傳統緊密聯係在一起的。現實僅僅是傳統的延續。當然,傳統在延續的過程中會發生變革和創新,但變革和創新是在傳統的基礎上進行的,因此任何一項變革和創新都可以溯源到傳統,對於傳統的知曉也就成為了研究現實問題的必要前提和有效途徑。
在平安村調査的過程中,每當和村民討論某一問題時,他們經常出現這樣的反應,“在以前,這件事情是這樣的……”這說明,村民的思路和研究的邏輯並無不同,雖然他們並不知道“發生學”等名目,但同樣知道,要弄明白一件事情,先要清楚它的來龍去脈。在和村民討論家產繼承、家族主義、婚姻等問題時,他們往往會給我講一個故事。村民們不習慣使用空洞抽象的語言,他們在說明自己的觀點時,拿出的是一個個生動的實例和繪聲繪色的講述。在這些故事中,有的已經是“我爺爺”的故事,有的是幾十年前發生的故事,有的就發生在當代。在本章中,我將用四個故事展示平安村的傳統,並探討這些故事背後的意義。
這個故事是高孝勇先生講給我聽的。孝勇先生今年79歲,身體硬朗,為人豪爽,樂於助人。他以前是鐵路工人,曾經作為援外人員去過坦桑尼亞修坦讚鐵路。孝勇先生雖然一輩子都在外地工作,但他的妻兒都是農民,他在退休後也回到了平安村安度晚年。以下就是對孝勇先生的訪談記錄。
在我小的時候,家裏很窮。有一天我耍餓了,就和俺奶奶要了一個糠餅子在街上吃。正在我吃的時候,有一個老人走了過來。他的名字叫誌田,和你們(指研究者)是一家子。他看見我在吃糠餅子就問我,“孩子,你知道是誰叫你吃糠餅子嗎?”我回答說,“俺奶奶。”誌田說,“那不是你奶奶叫你吃糠餅子,是四賊羔子叫你吃的。長大了你就知道了。”我那時候少說也有五六歲了,要不怎麼還能記得這回事。
在我長大了以後,我從俺奶奶嘴裏聽說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俺爺爺並不是俺老奶奶(當地人對曾祖母的稱呼)嫁到平安村後生的,她懷著俺爺爺嫁到了平安村。在當時的人看來,俺爺爺就不是高家的人。俺老奶奶到平安村後隻生了俺老姑(祖姑),並沒有生其他的兒子。俺爺爺長大後,就娶了本村的一個閨女,娘家就在前街(平安村人把村的南部叫做前街),她娘家有兄弟好幾個,在平安村也有一定勢力。
後來俺老爺爺(曾祖父)去世了,俺爺爺不是本村的根兒(的效果)就顯出來了。當時俺們的家族裏管事的人叫做“新會”,排行老四,就是誌田說的“四賊羔子”,那是人們背後給他起的外號。你說為什麼叫四新會管事?因為他在家族裏輩兒最大。那時候,喪事怎麼辦,都是家族裏管事的人說了算。這個四新會就攛掇(“唆使”之意)著家族裏其他一些人在葬禮上揮霍俺們家的財產。俺老爺爺去世的時候,俺們家有28畝地,有北屋4間,廂房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還有1頭牛。這些人以給俺老爺爺辦喪事為名義,給俺家賣掉了25畝地,隻留下了3畝地給俺老姑作嫁妝,那時俺老姑還沒有出嫁。房子給賣掉了一半,賣掉的那一半房產直到俺爹長大後才贖回來,後來分家時分給了俺叔叔。家裏的耕牛也叫他們給殺了,可是酒席上的人們連個牛雜碎都沒有看到,都讓他們給分掉了,最後隻剩下了一張皮。我後來聽老人們講,那喪事過得真大,平安村幾十年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喪事。25畝地,幾間房子賣的錢,一天就給揮霍掉了。吃過酒席的人們說,酒喝多少沒有限製。酒也不是喝掉了,多數是被潑掉了。那個時候院子裏頭都是土地,很多酒都灑在了地上,酒席完了以後地上就像下過雨一樣。原來在後街裏,28畝地的戶可不能算是賴(“窮”的意思)戶,可過完俺老爺爺的喪事以後,俺家就窮得什麼都沒有了。到了我小的時候,家裏還沒有翻過身來,還是要什麼沒什麼。你知道俺奶奶就是本村的娘家,有好幾個兄弟,據說那些兄弟當時也都可行(“能幹”之意)哩,可是誰也不敢給俺奶奶作主。就是因為俺爺爺不是這兒親生的。要是擱到現在,他們渾是(“肯定”的意思)不敢這麼幹。這都是老輩子時候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