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握手(3 / 3)

那個自稱記者的人急得很,大概是想打開背在肩上的包掏出什麼,但人群擠得他無法掏出。風吹過來又吹過去,後來消息漸漸更加清楚了。比較肯定的說法是,大人物和本省的領導有一種間接的什麼關係,後者力邀大人物在經過時稍作停留吃一頓便飯。要知道,本市檔次最高的××賓館就座落在本街區內,人們現在翹首以待的這條街道是必經之路。而據說大人物也樂得有這麼一個與民親近的機會。但至於他會不會下車這一點誰也沒有把握。關於大人物路過本省的原因有以下三種說法:1、大人物的女兒或幹女兒相中了鄰省的一個博士,此行是去看望親家(這一種,他最不能接受,大部分人卻樂意傾向於此);2、大人物去南部某市參加一個什麼會議(對於這一點,他和許多人一樣不置可否,處在見慣不怪、可信與可不信之間);3、大人物去和另一位大人物進行一次秘密的不同尋常的握手。這種說法的可能性最小,但他卻願意毫無保留地相信。因為這種神秘的氣氛比較符合大人物的身份和性格。如果大人物的行蹤都讓小人物知道得一清二楚,那還叫大人物嗎?說不定,一次將震驚世界的變革之舉,便和這一次曆史性的握手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這就是大人物和小人物的區別。他曾暗暗模仿過電視裏那些大人物的握手。他把手伸出去。與電視裏大人物的手緊緊握著。他發現,大人物握手時,舉止是莊重遲緩的。像他那時候在曆史試卷上填空或畫圖那麼小心翼翼。他們把手伸出去,同時側過身子,正麵對著鏡頭,臉上露出微笑。哢嚓,哢嚓,相機把這一具有曆史意義的鏡頭照下來了。以後很多書本或教材裏都會引用。眼前的街道將會成為曆史性的跑道。不是有許多地方把大人物住過的房間、用過的東西都好好保存起來了麼?聽說有一個小縣城的賓館,把某位大人物住過的房間高價標出,結果來住宿的人要排隊登記。這時,他覺得自己因觀望而有些酸疼麻木的臉就像兩旁人牆中的一塊磚。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大家神情莊重,對這次能親眼目睹某一重大的政治活動的機會無比珍惜。大家忍著口渴,忍著大小便,忍著一切有可能冒出的世俗的煙火,生怕稍一走神,偉大莊嚴的時刻就會錯過,那將是終生的遺憾。大家一眼不眨地盯著前方,誰眨一下,立刻會招來怒目而視。那聲音太刺耳,太不和諧。預定的時間已過,大人物的車子還沒出現。但大人物究竟會坐什麼樣的車子呢?據知情人士透露,可能是一輛××牌高級轎車,也有人說是中巴,還有人說是吉普。屆時大人物將降下玻璃讓腦袋和群眾見麵並向群眾招手致意。有幾次,前麵果真來了幾輛高檔的小車,一律嚴實地遮著窗簾,威嚴而無聲地駛過。大家熱烈地鼓起掌來。後來才知道,那並不是大人物的車子。那麼大人物為什麼姍姍來遲呢?大家便想出了各種原因。這樣,大家便有些鬆懈了,開始閑聊,爭吵,隨便走動,甚至有人打含義不明的噴嚏。總之人心開始渙散。他對許多人的這種惡習難改急功近利患得患失十分氣憤。這些人,根本沒資格旁觀或參與任何偉大的場麵。他是一個嚴肅認真的青年,對那種沒有理想、缺乏耐心,或者故意出風頭、找茬子、嘩眾取寵的庸俗淺薄之輩懷著一種本能的厭惡。比如有人看見一個漂亮的姑娘,便肉麻地唱起情歌。有人在上班的時候不好好工作,發牢騷,說葷話,議論別人長短。再比如,開會了,領導在上麵講話,你不好好聽,又偏偏搞小動作,怪笑,故意講些引人注意的話,弄得別人也不能聽,等等。所以他沒像其他人那樣瞎猜測,亂議論,他隻是有些焦急。他希望大人物經過這裏一次,可以給他平淡卑微的生活增添一些輝煌的東西。日後在街道上散步時感覺就會不一樣。就會因經常想起大人物這次曆史性的經過而心裏溫暖。從某種角度上說,它賦予了他生存的意義。這比他上班故意跑得滿頭大汗強多了。他想,八成是大人物改道而行了。這又一次印證了他對人生的看法。想到這裏,他的眼中不禁充滿了淚水。

就在這淚光斑駁中,他聽到了突突突摩托車的聲音。緊接著,藍色和白色出現了。人群突然靜寂下來。隻見一隊驃悍的武警疾馳而過。末尾的三輪摩托車上坐著一個警官,因為他的製服與眾不同。他機警地朝四周閃著眼睛,並對手裏的機子講著什麼,但總像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聽不到他的聲音。他和很多人一樣,激動地握緊了拳頭(部分人緊張得想上廁所)。盼望已久的時刻即將來臨,他不禁想起了一首歌:夢幻,就在我的前方,讓我睜開雙眼,看她緩緩來到我的身旁,然而我激動得厲害,反而看不清她的模樣!雖然他並不喜歡流行歌曲,但現在,它居然完整而流暢地從他的腦海裏冒了出來。是啊,他和許多人一樣,從來沒想到自己和偉大的人和事物居然也可離得這樣近。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本質上,還是崇尚偉大的。隻是生活抑或命運,使他墜向了它的反麵。又過了一會兒,一輛黑色轎車終於出現了。人群一陣歡呼。但它仿佛不肯領受似的沒有任何反應。緊接著,二輛,三輛,四輛……它們機械而警覺地向前勻速移動。突然,一輛天藍色豪華中巴緩緩駛出。人群又是一陣靜寂,但馬上有人明白過來,使勁地鼓起掌來。頃刻,掌聲雷動。這時,豪華中巴的有機玻璃緩緩落下,緩緩伸出的是一隻碩大有力的手,然後便是大家經常能從報紙和電視上看到的那張熟悉的麵孔。曆史就這樣定格了。大家熱烈地歡呼著,揮舞著。嗓子啞了。手麻木了。他們永遠記住了這火辣辣的有些脹痛的感覺。他們將把它珍藏終生。大人物的目光慈祥地撫摸過每一個人的臉頰,如陽光普照著地下的萬物。無比崇高!無比光榮!無比幸福!小人物們在被曆史撫摸時熱淚盈眶。一個碰巧趕來的老頭子忽然雙膝一軟撲通跪下,嘭嘭嘭磕起頭來。巡警把他拉起來他又跪下,如此幾次,老頭子忽然雙腿癱瘓。一位大學女教師在被曆史的焦點照耀時,忽然暈倒在地小便失禁。中巴所及之處,後麵的人群立即跟在幸福而偉大的時刻後麵奔跑起來。他們要緊跟它,把它盡可能地延長。但終於遭到了警察的製止。他麵對緩緩駛來的中巴,突然麵色蒼白。他忽然發現莊嚴肅穆的街道就像是曆史突然空出來的間隙。曆史和他僅一步之遙!曆史此時虛弱不堪,防不勝防。他隻要向前邁出一步,就牢固地進入了曆史!哪怕是一粒塵埃,也要做一顆曆史的塵埃啊。他要握手!這個念頭突然火花般地迸發出來。就像靈感。像一個久在暗中的人,突然發現了光明,便會不由自主、義無反顧地朝它奔去。和大人物握手!對,和大人物握手!他聽到一個聲音對他喊道。他不由得一陣暈眩。中巴近了。大人物仍在招手致意。他額上冒出虛汗。他有一種想拉屎又拉不出來的感覺。他擔心自己真的要拉屎,又想自己要是真能拉屎就好了。他豁出去了。他叫了一聲什麼,自己沒聽清。他終於向前奮力邁出了一步。太陽白晃晃的,有些耀眼。曆史微笑著,搖晃了一下。他忽然害怕了。一股強大的風掠過耳梢。一切已不容置疑。他不能後退。他已經沒有退路了。突然置身於曆史,他感到自己非常的孤獨。沒有呼喚,沒有回應,曆史無邊無際。他像一個溺水者,找不到岸。齊胸的水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艱難地睜開眼睛,朝大人物望去。大人物坐在曆史的島心朝他微笑。他似乎是奔跑起來了。然而兩隻腳像踩在棉花裏,怎麼也邁不開。他呼喊著。曆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他已看清了大人物的長而淡的眉毛。大人物的鬢角還有一個疤痕,在鬢發的掩蓋下若隱若現,想必是童年和夥伴們摔跤在什麼地方跌的。大人物依然在微笑。他終於伸出了手。他伸出手,手便立即成為曆史。時間在這時可以點鐵成金。但這時,他又聽見了一種什麼響聲,鈍鈍的,他從沒親耳聽過但印象中卻非常熟悉。他想,這到底是一種什麼聲音呢?突然,曆史旋轉起來,他眼花繚亂。想嘔吐。而且好像真的嘔吐起來了。他淚眼模糊。太陽從天上跳了下來,一會兒很近一會兒又很遠。腳下的水泥街道慢慢豎起來豎起來砸在了他的臉上……

這時,旁邊的人推了推他(因為他完全壓在了那個人的身上),說,走吧走吧,大人物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