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握手(2 / 3)

今天不知管大媽怎麼搞的,提前回來了。他心想說不定那鄉下姑娘對管大媽也窺伺已久,早掌握了她的時間規律,所以當管大媽像一棵漲紅了臉的高粱興奮地抓住她的肩膀時,她還以為是同隊的哪一個小夥子(大概那種趁她沒注意摸她一把的事多了)或其他出於好心想規勸她的路人,便仍然興致勃勃頭都沒回。她嘴裏嘟噥著:幹什麼幹什麼嘛。她萬萬沒想到管大媽會回來得這樣早。管大媽見她沒什麼反應,更加來了勁。說實話,她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抓到壞人壞事了。她的過於認真負責反倒使自己好像失了業——巷子裏的毛頭小夥瘋婆丫頭哪個對她不尊尊敬敬服服帖帖的?現在,在她手感最荒蕪的時候鄉下姑娘自己送上門來,使她不由得眉開眼笑胃口大開。一隻貓在她的意識裏跳來跳去,一會兒蹲,一會兒撲,一會兒假寐,一會兒虎威著走來走去。它的眼皮底下,是一隻觫觫發抖的小老鼠。管大媽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鄉下姑娘的辮子,使之難以掙紮和逃脫(那年輕粗壯的辮子讓她心裏一陣不舒服)。鄉下姑娘疼得一聲尖叫。管大媽也用她那有品牌的嗓子拖長聲音叫了起來。這等於是集合的哨子,不一會兒,便聚集了一堆人。管大媽便振振有辭地向大家陳述事情的因果。其間,姑娘做了幾次激烈的反抗,但除了給自己帶來更尖銳的疼痛之外,沒有其他任何實質性效果。管大媽的卓越之處在於,不但嚴厲打擊壞人,而且還會耐心地教育壞人。現在,她開始講一些顛撲不破的道理。她希望自己每說一句,對方便點頭。點頭的次數多了,她一高興,說不定就把人放了。但鄉下姑娘明顯不懂得這一點,偏偏低著頭,一言不發。管大媽的雄心終於被完全激發出來了。她說,那好,我們上派出所評理去,我就不信理字不是王字旁!大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便挽起袖子,做出扭送的樣子。這時他走上前去,說大家開個恩,看在她還是一個姑娘的份上算了吧。姑娘?你知道她是姑娘?說不定還是做婊子的呢!肥皂都偷,還有什麼不能偷的?怎麼,你想做好人啦?莫不是這娘們和你有什麼瓜葛吧?他紅了紅臉,後悔自己一時衝動,出了這個風頭。他結結巴巴說道,今天不是星期天嗎?大家還是去找點愉快的事吧。話出口他又後悔了,覺得它輕飄飄的,一點份量都沒有。他低著頭,等著更猛烈的攻擊。沒想到這話歪打正著(他也不知道歪在哪裏,又正在何處),居然奏了效,有人附和了。管大媽也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改變了主意,她對鄉下姑娘說:要不是××說情,我還真不會便宜你,走,去居委會寫個檢討。鄉下姑娘終於說話了。她滿臉淚水,說:我沒讀過書,不識字。管大媽轉過頭對他說,你去幫她寫。他苦笑了一下,說,看來幫人要幫到底了。於是,管大媽挺胸在前,姑娘中間,他在後,往居委會那間狹小的辦公室走去。門上掛個小牌子:青雲巷居委會。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和那姑娘去開結婚介紹信。

他代鄉下姑娘寫好檢討。幸虧他讀書時沒少寫這樣的東西,所以現在寫起來還是比較得心應手。管大媽要鄉下姑娘按了手印,然後小心地放進抽屜。鄉下姑娘感激地望了望他。大概她覺得城裏人其實也挺好。他對她笑了笑,轉過身走了。他對自己的表現有些滿意。他心情很好地走完了餘下的那段石板路。這時,他有可能想到了一些哲理性的東西。他都二十四歲了,還偶爾保留著對哲理的濃厚興趣,使他感到高興。這說明他和一般人,和N城大街上的芸芸眾生,還是有一些不同之處的。其實,這種不同之處早在他讀初中的時候就有了。比如,他愛好戲劇,常常在想象中不自覺地扮演一些比較偉大或典型的人物,模仿他們的神態舉止,神往他們的離合悲歡。從想象中出來,他就覺得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偉大或著名的人物走在路上。他用他們的目光、思想和姿態看人和一些事物了。這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正是它使得他與眾不同。再比如,當時學校裏流行下五子棋,幾乎每個同學的書包裏都有五粒大小均勻、外形光滑的石子。但他覺得,五粒棋子下不過癮,通過接連幾個晚上的思考,他發明了十子棋。這就像一個人把短詩寫成了長詩。還有,他是初一(2)班第一個自發做專門的讀書筆記的人。他用一個一個攢起來的硬幣,到文具店裏買來一個比課本還大還厚的筆記本,上麵摘滿了古今中外的哲理名言,並加以背誦。寫作文的時候,偶爾引用那麼一兩句,頓時“畫龍點睛照亮全篇”(老師評語)。但是如同有誌者事竟成,也有許多有誌者事竟不成。現在,他想起這些,不禁恍如隔世,感慨萬千。這使他顯得有些成熟。他抬頭望了望太陽,太陽有些刺眼,正掛在市中心百貨大樓的五層樓頂上。小時候,他總是錯誤地認為太陽離他很近,似乎伸手可及,但等他氣喘籲籲登上樓頂按住心跳,才發現太陽離他更遠了。他們之間根本就無路可尋。他隻能作為一粒塵埃在陽光下流浪漂泊。頂多,不過是舞蹈得好看一些而已。他忽然覺得有些熱了。他穿多了衣服,襯衫上麵有一個馬甲,還有一件大西服。這時西服像一個殼子似的卡在身上又厚又重。他不由得羨慕起和他擦肩而過比他穿得少的人,他們一個個身輕腳快鬆爽無比,他堅持不下去了。他想了想,還是脫下了多餘的衣服,把他寄放在同學劉海的小百貨店裏。劉海不在,他新婚的老婆王玉正撅著兩瓣飽滿的臀部忙著什麼。他有些慌張地把目光扯回來。王玉在說話的時候眯縫著眼接連打了幾個嗬欠,顯出好看的睡眠不足。怎麼人一成家便嗬欠連天的?大概兩個人總有說不完的話,兩張嘴巴一到被窩裏就要比賽。他又想起了小魏姑娘喋喋不休的大嘴。他對王玉說,你把它放在不礙事的地方,等下我來拿。王玉說隨你放多久,不礙事的,他昨天還念叨你呢,說你好久沒來打牌了。

他說那我今晚來。王玉說好。有人來買東西,他便不久站。重新走在街上,不再有什麼羨慕的了。居然還起了一陣小風,吹在身上毛茸茸涼絲絲的。加減一件衣服竟能使人對生活產生如此絕然不同的感受,人啊,容易受傷和滿足的人!他又一次為自己的過於平凡而感傷。巷子裏忽然擠進了幾個賣菜的鄉下人,他們罵罵咧咧,賭氣似的喊道:賣菜啦!送貨上門啦!便宜賣啦!其中紅臉膛的一位帶頭把擔子一歇,胸脯劇烈地起伏。他們的吆喝頓時引來了一些正準備出門買菜的女人。她們圍住擔子問斤問兩。原來,這些人是從順外路菜市場來的,那裏這兩天不讓擺攤擔,隻得繞道到另一個很遠的菜市場去。他們累壞了,不願再走了,便要破罐子破摔把菜賣掉。像很多人一樣,他並不能預料前麵即將發生的事,他們跟在事情的後麵不遺餘力地跑著,也隻能望其項背。所以他的目光僅僅局限在巷子裏忽然跑進幾個賣菜的鄉下人這一表麵現象上,最多不過會想到他們又可能要挨管大媽的喝斥。他沒注意到,他所在的這一街區道路兩旁的陽台上,沒有了往日被單、衣服乃至尿布色彩斑斕旌旗招展的繁華景象。幾家賣早點和夜宵的攤子忽然無影無蹤。清潔工人突然增多,街道上的垃圾落葉被一掃而盡(而往常垃圾成堆的街道上隻有幾個老弱病殘在慢吞吞地收拾。似乎他們要永遠保留那麼一些垃圾,來顯示自己工作的意義)。灑水車已來來回回灑了好幾遍。沿路幾個很氣派的單位門口還擺出了專業性很強的盆花。公交停開了,行人驟然多起來。大家似乎都彼此心照不宣地趕往同一個什麼地方,即使有話要說,也很簡短,不用什麼修辭手法。

他終於感到了氣氛的不同尋常,他因有所察覺而顯得迷茫。這時,一輛蹬士擦肩而過,後麵好像坐著劉海,他剛想打招呼,可車已經吱溜過去了。緊跟著又有幾輛蹬士過去。這種車不知從什麼地方一下子冒出許多來了,它們一個個誌得意滿喜氣洋洋。他們巴不得公交天天停開呢。愛國路小學旁邊一家專賣攝影器材的小店生意興隆,各種膠卷供不應求。聰明的店主想出了絕招:不買相機者一律不賣膠卷。這一招甚是厲害,他多年的存貨被一搶而空(他不知道,其實還有人買去以更高的價格賣給別人)。店主樂得像個孩子似的直哼哼。中專學校旁邊的幾家眼鏡商店也忙得不可開交,老板隻得臨時從顧客裏找兩個人來打工,工價每小時四十元,居然隻招到了一個人。這麼說來,好像就隻有他一人蒙在鼓裏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難道一夜之間,大家都成了攝影愛好者不成?他問了幾個人,卻發現對方和他一樣也是什麼都不知道。但大家都朝著一個方向走,肯定前麵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於是他也隨人流走去。這樣一直走到了街口,才窺見事情的端倪。原來,一位大人物即將到他們的街區來視察!那個大人物究竟有多大呢?好像每天都能在各個電視台的新聞節目裏看到。步行的人驟然增多,所有的車輛(包括自行車和板車)一律被擋在本街區以外的地方(分別以人民路、勝利路、中山路為界)。街區人民所有的日常生活全部停止,被抽去了內容隻剩下形式的人們晃悠著自覺或不自覺地列成夾道的兩排,在等待著一個神聖莊嚴的曆史性時刻的到來。警察(是否還有便衣)四處走動,一改往日的無聊與懶散,機警地閃動著訓練過的眼睛,防備著可能的意外。就像在複習一段已有些疏遠了的功課,他們感到有些吃力。他起先還不怎麼相信,那個赫赫有名的、手掌極大似乎把握曆史遊刃有餘的大人物怎麼會到這個充滿了市井俚語、尿片床單的地方來視察呢?在他的印象中,大人物一般總是威立於曆史的高處,在很寬的地方踱來踱去。他們批閱文件,草擬條律,訪問,接見,奠基,剪彩,發表講話。他們從小就不會哭鼻子,成人後不感冒不打麻將,現在偶爾吃一頓鹹菜或打個噴嚏,便把老百姓感動得熱淚盈眶。但他在接連問了三個人之後,便幸福地相信了這件事。那三個人,一個是國棉九廠的老工人,一個是中專學校年輕的女教師,一個是學生。一般說來,他們都是不會撒謊的人。那老工人擦著老眼裏的淚花,說怪不得哩,他昨晚夢見了一片又紅又白的光籠罩在廣場上,就像人們傳說中的飛碟。但是又有第四個人來主動跟他說,其實大人物不是視察,是路過。這一新的消息席卷了人群,人們在深感失望後馬上反問:果真如此,大人物完全可以走高速公路,何必深入擁擠的街區呢?但說那句話的人是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所以大家對他的危言聳聽並不能完全否定。不同的消息仍在不斷產生和傳播,人們被不同方向的風吹得有些六神無主。許多人胸口掛著相機,以至有一個人舉著相機說他是都市報的記者叫大家讓讓道時大家都不相信。他們晃了晃胸口的相機說,我們也有,難道因此就說我們是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