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張拳的光輝曆程(3 / 3)

當憤怒如硫酸的火焰撲向他心愛的女人之後,他才猛然醒悟過來。這時他心愛的女人已經被燒著了,火苗在她的身上臉上像惡狗一樣猛舔。他拿手去撲拂。他的手也燒著了。火苗在他們之間流淌,跳躍,發出殘忍的怪叫。那些惡狗也咬住他的手了。他手上吊扯著這些惡狗再去撲打別的惡狗,他手上的惡狗越來越多。然而她的臉上身上已被惡狗咬壞了不少。汪,汪,它們衝他狂吠著。他顧不上許多,抱起她就往醫院裏跑。那些惡狗依然汪汪著不停地追到了醫院。

一共用了兩萬多塊錢。剛好是她這段時間掙來的數目。是劫數還是報應?她的臉已麵目全非了,隻恢複了極少的一部分。他的手也是。現在他握的拳頭又古怪又難看。她不能再去夜總會為他們謀生了。他們滿懷心酸地準備回家。如果讓劉刀碰上了,就讓他殺死他們好了。他們吃的苦已經可以抵得上他們的過錯。他們傷痕累累而又理直氣壯。沒有了路費,他去做乞丐。一個月下來,居然湊足了路費。

他們回到了家裏。開始過農民的生活。本來就是農民麼。劉刀沒有再來找他的麻煩,他也和以前的朋友斷了來往。但他的殘拳虎威仍在,因此並沒有人敢來欺負。他們同作同息,相親相愛。他撫摸著她身上臉上的疤痕,心中充滿了憐愛與感動。仿佛這才是踏踏實實的愛情和人生。那些疤痕像春蠶一樣在辛勤地吐絲,閃閃發亮。她是一片大大的桑葉,養了一大片蠶子。有時,他就把自己養的蠶子和她的放在一塊,看它們嬉戲,交頸,抱成一團。它們吐的絲把他們嚴嚴實實地合起來了,像是一個幸福的墳墓。除了種田,他們還必須搞點小副業,才能把生活維持下去。他買了一杆鳥銃,偶爾在夜間出去打打野兔,第二天提到市場上去賣。附近幾個村子裏的養魚戶,偶爾也請他做個對手,到外地去賣賣魚苗。這樣,遇到搶劫的,不至於有什麼大的損失。除了做事,他那喜歡看通俗小說的習慣還沒有改。他的房裏漸漸堆了一些曲折有趣的書。他還特別的喜歡賈平凹。看看人家那《美穴地》,看看人家那《五魁》,那才叫書呐。

陰曆十月一過,基本上就是農閑季節了。他把那些書翻了個遍,農閑還隻過去一點點。閑得沒事做,有一天他忽發奇想,怎麼不也像賈平凹那樣寫寫書呢。想想自己的光輝曆程,怎麼看也覺著自己是一個人物。不寫實在是不過癮。把自己的生活和書聯係起來,他的神色立即有了一種莊重的意味。第二天,他便付諸行動。鄉下買不到稿紙,他買了一大砣學生的作業本。他要把這部書獻給他心愛的女人王海燕。

這一寫就是幾個月。

這時他開始後悔那個時候沒有認真讀書。他經常為錯別字和語法嘩嘩地翻字典,翻從鄰居的兒子那裏借來的初中語文課本。這是件枯燥的事情,不如寫的時候讓人舒坦。更沒有以前自學武林秘笈時生動有趣。它們像是石頭或溝坎一樣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要掃除一切障礙,因此不得不一次次彎下腰來把石頭搬走,把溝坎填平。這大大浪費了他的精力。句子這個東西就像女人手裏的鞋樣,他想把剪好的紙花繡上去,可幾次繡的都不是地方。後來他氣得把字典和語文課本丟了老遠,以一種跳躍式的方法前進。管它是石頭還是溝坎,先跳過去再說。寫不來的字,先拿一個別字或一個什麼符號當一下。這樣一來,那些作業本上便爬滿了各種蟲子,飛鳥,走獸,布滿了各種密室,機關。過那麼一段時間,他又把字典和語文課本撿起來,把那些動物變成一個個方塊字,把那些密室和機關打開。不再受鞋樣的束縛,他的下筆就很有些寫意了。他寫得很快活。她呢,醃鹹菜,洗薯粉,做年粑。有一種叫做薑芋的東西,院子裏原先隻有一兩棵,它們自生自長,現在滿滿一地,一鋤挖下去,老鼠一樣吱吱亂叫。她把它們洗淨,曬幹,再揉進淡淡的茶水和薄薄的鹽花,封在陶的壇裏,一兩個月後打開壇蓋,一縷清香就像女人的素手一樣從裏麵伸了出來。鹹中帶點甜,又潔淨又柔軟,這是他們都喜歡的吃食。冬天的夜晚,他們就是這樣度過的。他握著斧頭把錯別字追殺於草莽之中,依然是一個英雄。他把他寫的讀給她聽。那是寫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的。她說,這一段就不要了,讓人讀著多不好意思。他說,他寫是因為好玩,又不是為了賣錢。

寫好了。密密麻麻,有幾十個作業本,怕是有二三十萬字。他把它們裝訂成冊,在封麵上寫上“獻給我心愛的女人王海燕”。他們就把它放在生活的高處,偶爾取下來讀上那麼一段。

我的朋友劉偉林,不知從哪裏知道了這件事,產生了興趣。劉偉林也是一個農民,讀過很多書,寫過很多小說。有一次,他到上海去拜訪著名作家格非,不巧格非到北京去了,他一等就是一個月。格非在跟人介紹時說他是“江西的一個搞寫作的朋友”,令劉偉林感激涕零。劉偉林看了張拳寫的東西後,大為驚訝,他說這是很生動有趣的小說,絕對不比你房裏的這些印刷品差。他建議他謄寫一遍,投到什麼地方去。他說底稿一定要留好。他自己的一部二十萬字的長篇當初寄給了天津的一家雜誌社,該刊主編答應出版,並叫他把底稿寄過去,結果從此杳無音信。

張拳依他所言,把它寄給了一家有名的通俗文學雜誌社。不多久,編輯回了信,大力稱讚了一番,說即將刊出(劉偉林的暢銷文章依照行情,寫到這裏便戛然而止)。過了半月,編輯又來信,說尚需酌情修改,不過他會“盡力斧正”的。又半月,編輯再來信,說他越看問題越多,須“大力修改”,如果可能,他願意與他合作,把名字署在他的名字後麵。

他一氣之下,寄去若幹郵資,把稿子要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