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張拳的光輝曆程(2 / 3)

張拳就這樣被放逐了。

九個指頭的張拳帶著王海燕來到了南方的大都市廣州。他斷的是大拇指。大拇指是最有力量的指頭,也是做很多事情必不可少的指頭。他覺得,不斷大拇指,不足以平息他的內疚。當他拿起刀,在大拇指上空遊移時,他感覺到了老大劉刀的感動。這感動促使他毫不猶豫。啪,霎時他就判處了左手大拇指的死刑。那大拇指就像英雄的頭顱一樣在地上跳了兩跳,滿腔熱血與豪情。不過他也稍微存了些私心,這就是,他並沒有把自認為最重要的右拇指送出去。

王海燕抱著那隻傷手,像抱著她剛出生的孩子。她流著眼淚。她希望她的眼淚變成青黴素紅黴素。因為他不肯敷藥。他說一敷藥,他的行為就滑稽了,難道她希望他成為一個小醜麼?英雄和小醜的區別,不僅僅表現在做什麼事情上,更表現在事後的處理方法上。她在牆上刮了些土硝,按到那傷口上,再用手絹妥貼地包紮起來。他沒有再拒絕,說這種粗糙而原始的風格才比較符合英雄和美人的出路。王海燕擦擦眼淚,在眼淚裏露出笑來。她就把那手一直抱到了廣州。

到了廣州,他手上的絹帶還沒拆除。人家盯著他的手看,看著看著就嚇出一身冷汗來。沒有了大拇指,就好像隊伍沒有了頭目,其他的指頭也就有些潰不成軍,哪裏還像一隻手啊。這給他找事做帶來了極大的麻煩。本來,憑他的兩隻拳頭,找份保安之類的差事應該不難。但現在,他看了看那隻傷手,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誰那麼傻,會錄用一個剛剛受了傷的人做保安呢?再說,他已經少了一根拇指,在不明底細的人看來,對他的能力更沒有把握。他不願再出去丟人現眼了,躺在他們租來的房子裏養傷。這裏的房租很貴,每天都聽見他們那為數不多的錢在身子底下嘩嘩淌去的聲音,又怎麼睡得安穩呢。他們住的很偏僻,離著名的八十多層的中信大廈很遠,幾乎望不見它的影兒。

但他們的錢還是很快就用完了。

沒有了錢,任何英雄之舉都成了末路。王海燕看上去就像是末路狂花。生活的困境使他們一下子跨越了物質而達到精神的層次。他們貧寒而熱烈地擁抱在一起,仔細地研究著愛情這一種東西。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啊,它一下子改變了兩個人的生活,而且兩個人還不後悔。說它是毒藥吧,兩個人吃了並不痛苦,也並未死去。說它不是毒藥吧,可它又實在比毒藥還毒。他們後來得出一個令人吃驚的結論是,愛情是毒品,是海洛因,是搖頭丸。既有快感又會麻醉,一吸就上癮,就破了童子功,就欲罷不能,複吸率百分之百。他的傷手終於完全擺脫了包紮,以一種真實的麵目出現在他們的麵前。他一陣暈眩。他這才吃驚地發現,沒有了大拇指的手是多麼的平庸而醜陋啊,就像英雄離去後留下的廢墟。他脾氣暴躁起來。她安慰他,她綿軟的安慰像河水一樣寬闊綿長。她把他的傷含在嘴裏,這樣一看他的拇指並未失去,而是直入雲霄或被她吮吸著了。他想打架,想砸東西。他的手像犯了毒癮一樣,是真的很癢了。那幸存的一隻碩大的拳頭像孤獨的獅子一樣咆哮不止。這時,她就很願意做獅子嘴裏溫馴的小羊,她說,你把我咬死吧,撕碎吧,我的身體會像笛子一樣發出好聽的聲音。他就去咬她。然而當他的牙齒一觸及她美麗的肌膚時,他就完全地平靜下來,蜷伏在她的身邊。這時她看上去就像一個騎獅女妖。

房東又在砰砰砰地敲門了。交了房租,他們明天的吃飯就都有了問題了。但他們還是交了房租。自從有了愛情,他就成了一個勇武與溫柔兼具的男人。他不再動輒就舉拳相向了。他的傷手即使是瘦死的駱駝,也比別人的馬大。交了房租,他們開始因空氣不夠而喘不過氣來。好一點的事情是找不到的,差一點的事情又髒又累,又養不活人。他們走到絕路上了。他們完全失了眠。她說,還是她去應聘吧。她小心翼翼地望著他,生怕碰傷了他。幾天前,有一個夜總會看中了她,希望她去那裏試一試。工資很高,多勞多得。來招聘的人說。他們就知道了夜總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之後又有幾個類似的地方表示了類似的意思。他們自然不會輕易就範。但現在,他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她在他耳邊說得如泣如訴,娓娓動聽。她說是他給了她第二次生命,給她帶來了第二個春天,為了他,她願做一切事情。她又說,她會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不讓壞人得手。她又說,她可以把臉上多搽些粉,把手上多搽些粉,把身上多灑些香水,這樣,壞人摸到的隻是粉,聞到的隻是香水。她像他們小時候看過的那些革命題材電影裏的女地下工作者,充滿了決絕和機智。

他們就過起了這種屈辱的生活。她掙的錢足夠他們兩人生活了。他索性懶得出去,躺在房裏看武俠小說。他心想這種生活真的是麻木不仁啊。她回來得很晚。回來就直奔洗澡間。她疲憊地躺在他懷裏,說親親我,我現在是幹幹淨淨的了。他就狠狠地親她。咬我。他就咬她。這次是真咬,疼得她叫了起來。他撫摸著她的痛處,就落下了滾燙的淚水。現在,他在她嘴裏聞到了煙味,聞到了其他男人的氣息,在她身上發現了其他來曆不明的傷痕。他也不問她,隻把她抱緊了些。仿佛這樣一來,他就為她分擔了那些不潔的東西。

但這畢竟不是一個男人能徹底忍受得了的。他開始砸東西,跟她吵架,打她。他喜歡看又破碎又透明的東西,喜歡看她哭。他的胸脯起伏著。他也在哭,不用口腔,而用腹部。他的中氣在哭,丹田在哭。他不讓她出去,因此夜總會的老板責備她三日打魚兩日曬網,“不敬業”。他亂用錢,簡直稱得上揮霍。他嗜起酒來。他嫉妒那些人模狗樣虎頭蛇尾的男人,也嫉妒她的一如既往勇往直前的漂亮和灑脫。嫉妒如一條蟒蛇緊緊地把他纏住,他的忍耐力很快到了極限。一天,他買來一瓶硫酸,等她從夜總會回來,就澆到了她的身上,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