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蛻變中的“思想史”:一個史學觀點的考察(3 / 3)

六、“空間”替換“時間”

勒夫喬所治的“觀念史”存有兩個預設:其一為“概念”的恒常性,另一為“概念”的連續性。

哲學上,勒夫喬的“單元觀念”染有濃厚本質主義(essentialism)的色彩,在50年代之後,漸為後期維根斯坦所發展出來“家族類似性”(family resemblance)的概念所取代;例如,前述史基納即受其影響而解消“觀念”的本質觀。日後當然更難見容於後現代德希達(Jacques Derrida,1930—2004)所極力批判的“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

另一項“概念的連續性”,則遭逢後現代史家傅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無情的摧殘。在傅柯的心目中,“觀念史”乃傳統史學具體而微的化身。若僅就“觀念史”而言,傅柯雖未曾明言,但勒夫喬盛行一時的名著及其倡言的“單元觀念”可作為其攻訐的對象。但傅柯對傳統史學的攻擊是全盤的,而非僅止觀念一史而已。他直搗黃龍,特標舉“間斷性”(discontinuity)以顛覆傳統史學。按“連續性”(continuity)實係傳統史學命脈所係。祛除了“連續性”,則傳統史學勢將土崩瓦解,“進步”(progress)、“連貫”(cohesion)、“因果關連”(causality)均將無可思議,更遑論統合性的“整體史”了。

傅柯刻意與傳統史學劃清界限。他所標舉的“知識考古學”直接衝撞近代史學的基本精神。自19世紀以降,即使曆史主義(historicism)遭受許多挑戰,“連續性”猶為支撐曆史大廈的概念支柱。這也見諸勒夫喬所治“觀念史”的預設。要之,“考古學”標榜的是“空間”(space)橫麵的安置,而非“時間”(time)縱麵的序列。試舉他的作品為例:《臨床醫學的誕生》(The Birth of Clinic)開宗明義便表明該書關注的是“空間、語言、死亡。它是攸關凝視的行為。”所以,“考古學”重視層次分明,而非縱貫的連續。

哲學上,傅柯反對“主體意識”與“本源”的概念;甚至連新馬克思主義(western Marxism)的“異化”(alienation)觀念,亦在剔除之列。他尤其厭惡史學的現象學化,而力主“去人文化”與摒棄“本源”的檢討。

必須指出的,“間斷性”乃是“去主體化”必然相應的結果。中心無主,則外在的事務勢必散布四方,無以為繼。這自然成了“考古學”的特色了。是故,傅柯攻訐“觀念史”誤以追本溯源為旨趣,其實本源、緣起皆渺不可知。曆史的本質乃是斷裂、不相連貫,而史學的吃緊之處,即在觀察斷裂之處,這才是曆史的大經大脈所在。他自詡“知識考古學”為觀念史所起的興革,就如同年鑒學派布洛赫、費夫賀及布勞岱為史學所做的開路工作。

他別出心裁的史識表現在兩方麵。史料方麵:曆史所呈現的斷裂或矛盾,傳統史學恒歸咎史料先天的不足或後天的闕疑;但考古學則反果為因,認為斷裂毋需費心去克服,反而是展露曆史症結的契機,更是絕佳的運作概念(working concepts),用以掌握曆史的實相。因此“不連續”毋寧是認知的方式,遠逾於認知的事實。“斷裂”、“不連貫”,遂變成新史學治史的利器。

因此,史料非為記憶之用,以複古為誌;相反的,史料僅是建構“論述”或稱“話語”(discourse)的素材。傳統史學將“遺物”(monuments)當作“文獻”(documents);反之,“考古學”則把既有的“文獻”轉化為“遺物”,而加以空間分布的處理。可見“考古學”與傳統史學最大的分歧便是,前者以“空間”為分析的主軸,後者則仍拘泥於時間序列的思考。

其次,在史學連綴方麵,傅柯排斥詮釋學的原則。他與迦達瑪和史基納所倡導的思想史均有出入:史料的閱讀不在尋求作者的意旨,因此無所謂詮釋(interpretation)。考古學著重客觀的描述,忠實地考掘史料所呈現的訊息,而不做意義(meaning)的探索。對“本源”或“緣起”,均“存而不論”(bracketing),而隻企求“論述的建構”與厘清論述之間的關係。這些均屬描述性,而非如傳統史學講求“影響”、“發展”,一味追求因果性的解釋。

如同德希達所揭發的“邏各斯中心主義”,傅柯發覺西方文明存有著“邏各斯偏執症”(logophilia),導致“論述”空無實物,全受“意符”(signifier)左右。傅柯為了矯正這個弊病,特別開出三帖藥方:包括質疑“真理的意欲”(will to truth)、恢複“論述”的事件特質,並取消“意符”的主導權。

後期的傅柯更以迥異於傳統的權力觀,成就其係譜學(genealogy的進路。傅柯本來在治學的開端,原就製定研究策略,若非剖析“論述”之間的關係,就是探索“論述”與“非論述”(non-discoursive,例如:社會、經濟、製度的外緣因素)的關聯。前項工作,明顯地偏向“考古學”論述內在自主的操作。後項則涉及論述存在條件的“係譜學”。整體而言,前、後期的傅柯,隻是孰輕孰重而已。

“係譜學”一辭,顧名思義轉手自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的舊著:《道德的係譜學》(The Genealogy of Morals,1887)。傅柯追隨其後,企圖鏟除傳統史學中的兩樣迷思:理性進程與事物源起。

簡言之,“係譜學”絕非談空說玄或憑空臆測。它與傳統史學皆得仰賴大量的史料爬梳,方能察覺曆史的脈動。所不同的是,傳統史學深陷目的論,誤以曆史趨向既定的目標;或者執迷同一律(identity),視曆史為同質的曆程,以恢複事件的根源為職誌。

其實,事物的本質係歧異性(difference)的。“係譜學”遂以偵測事物的崛起、斷續與轉折為竅門。換言之,“係譜學”重視事物曲折、顛簸的“由來”(descent,Herkunft),而非一路無礙的“源起”(origin,Ursprung)。在操作上,它憑借淵博的學識與在地的記憶(local memory),以質疑現行理論的普遍性,並打破既有知識的階層關係。“係譜學”希冀察覺被壓抑的知識,以重審“鬥爭的曆史知識”(a historical knowledge of struggles)。它的目的不似實證主義亟於求索更精確的科學形式,因此是反現行科學(anti-sciences)的。

同時,“係譜學”明曉過去並非不動如山地靜待我們去理解,它隨時隨地對現時發生作用,並且暗地裏塑模我們對過去的認知。而其潛在的樞紐,即是運作其間的“權力”(power)。因此傅柯遂有以下的省發之語:

回顧過去,我曾以為自己在研討知識“係譜學式”的曆史。但是真正的驅動力量實際上卻是權力的問題……最終我隻營造出權力的曆史(a history of power)。

換言之,權力的運作即是係譜學探討的核心。這個階段複可視為傅柯由“語言的轉向”(linguistic turn)至“返歸政治”(return to politics)的逆轉。

七、“分析”對“敘事”

原先勒夫喬取法化學,以“分析的方法”治觀念史,風行一時。惟遭遇“敘事的轉向”(narrative turn),作為次領域的“思想史”亦難置身其外。“論證”(argument)遂轉為“敘事”,“邏輯分析”為“修辭之術”所取代。

史學“敘事轉向”(narrative turn)的靈魂人物,非海頓·懷特(Hayden White,1928—)莫屬。惟在60年代末期,懷特猶堅守正統思想史的陣營,認定“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即為“意識的曆史”(history of consciousness),而且思想史學必須腳踏實地立於“社會實體”(social reality)之上。當時的曆史寫作仍以“分析史學”(analytical history)為尊,“敘事史學”(narrative history)猶遭歧視。曼德保恩(Maurice Mandelbaum)即認為將曆史看作敘事,實偏離解釋的正軌,其態度令人憂心,必須予以糾正。

20世紀70年代,曆史書寫起了微妙的變化。史學的鍾擺複由“論證”,漸次擺回“敘事”。英裔美籍史家史東(Lawrence Stone,1919—1999)於1979年發表了一篇《敘事的複興——對於一種既新且舊史學的省思》(“The Revival of Narrative: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頗引起專業史家的同感。有趣的是,曾幾何時,史東方才放聲表揚“新史學”(new history)的特征首重“分析”(analytical),而揚棄西方近代史學的“敘事”(narrative)傳統。前後相較,史東判若兩人,而時風易勢莫此為甚。

要之,史東心目中的“舊史學”指的是修士迪斯(Thucydides,c.460-c.400 B.C.)至麥考雷(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一脈相傳的敘述曆史,他借著檢討蘭克以降科學史學的弊病,以及引進社會科學枯燥貧瘠的後果,發覺到晚近史學複湧現出一股清新可喜的伏流。此一現象以敘述手法取代結構分析(structural analysis)或量化技巧,著重描述甚於解析。它的來源相當多元,或以史基納為首的新政治思想史、或法國年鑒學派所衍生的“心態史”、或師法意大利的“微觀曆史”(micro-history)、或受人類學家紀茲(Clifford Geertz)啟發的“稠密敘述”(thick description),等等不一而足。其基本特色即恢複史學的敘述功能,拋棄往日宏觀或結構性的解釋模式。

然而真正一新耳目的觀點,則非海頓·懷特莫屬。他的曆史語藝論,毋論讚成與否,均公推為20世紀最具份量的史學理論。他的巨著《後設史學》(Metahistory,刊布於1973年)開拓了史學探討的新視野,允為“敘事轉向”的裏程碑。

懷特的論點首要見諸《後設史學》一書,該書曾被目為後現代史學的發祥地,他不畏物議,重新扛起“曆史若文學”的大旗,大膽泯滅了文、史分隔的畛域。透過語藝論的反身投射,懷特發覺現行奉“研究”(research)為尊的近代史學,乃是19世紀學術馴化(domesticated)的結果。在史學專業化的過程,主觀的曆史想象受到壓抑,而號稱追求客觀真實的史料考索,則獲得褒揚。這不啻造成前、近代史學的斷裂,且導致文、史分途。

此一立說確實大大悖離傳統史家的思維,在人文學界引起極大的震撼。上一世紀60年代中期,科學派史家尚義無反顧地言道:“史學與文學決無任何實質的關聯。”迄懷特正式提出“曆史若文學”的觀點,居間不出十年,但之際已可嗅出新時代的風向。

懷特將“曆史若文學”歸根於語言本身。正由於史學同文學的表意,均需透過自然語言,故無所逃於譬喻的轉義作用,所以史書會呈現出和詩、小說、戲劇同樣的語藝模式,蓋極自然。易言之,史著的語藝狀態係“曆史若文學”的靈樞所在。對懷特而言,“過去”本不具有任何意義,“曆史”之有意義,純為史家的語藝行為,而這正是曆史虛構性的真諦,亦是“建構論”(constructivism)的極致。

其實,懷特的立論乃植基於“轉義理論”(a theory of tropes或tropology)。“轉義”(trope)簡單地說,便是“譬喻”(metaphor或figure of speech)。直言之,“轉義”係“論述”(discourse)的靈魂;缺乏前者的機製,“論述”即無法進行或達成目的。再說,即使力求寫實的論述,亦無法避免轉義的作用。

尤具意義的,懷特主張史學敘事的機製係於“修辭”運用,而非“邏輯”的推理,其論調與解構論(deconstruction)的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德曼(Paul de Man,1919—1983)道出同源。他們均祖述尼采,鼓吹“隱喻為尊”(the primacy of metaphor),視文本中的“修辭”(rhetoric)優於“邏輯”(logic)。

概言之,懷特的論說促成史學理論由“邏輯論述”至“修辭論述”的轉移。在曆史實踐方麵,懷特的語藝論,不止解構了“科學史學”的神話,複為晚近方興未艾的敘事史學提供了理論的支撐點。他義無反顧加入思想史“返歸文學”(return to literature)的行列,新文化史家柏克(Peter Burke,1937— )甚至讚揚懷特的論說“極具影響力”(extremely influential)。無疑,他成功地說服了史家:“修辭”有可能變成研製“新思想史”的主要利器。

八、結語:“老兵不死,隻是逐漸地凋零”

當柯靈烏(R.G.Collingwood,1889—1943)宣稱:“所有的曆史均是思想史(history of thought)”,他並非意在聲援新興的專史——“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或history of idea)的崛起,而是陳述自身一般的哲學立場。而我們所謂的“觀念史”,本身即有一部曆史。

19世紀的“實證史學”首重“事實”(facts)的爬梳,依文獻證據講話;而思想或觀念卻恍兮忽兮,難以捉摸,因此受到其時正統史學——“政治史”、“外交史”的排斥。另方麵,傳統曆史或專門史都或多或少會沾上“思想”的因素,可是“思想史”作為專史的領域卻是20世紀嶄新的發展。

再說“思想史”的起步雖晚,但得力於其他學科的奧援,發展十分迅速。另方麵,因過分倚靠外援,種下意想不到的惡果。因為一旦其他學科時風易勢,“思想史”的概念與方法隻好一變再變,無所定形。前一階段,慣用的複合辭係“社會與思想曆史”(social and intellectual history),而今卻是“思想與文化曆史”(intellectual and cultural history),不同的湊合意味著不同的流行。克裏格便徑言:

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的問題——存於她有太多的方法。此一多元性反映了分歧的研究對象,而此一分歧更招致思想史可以作為個別與自主的曆史領域的質疑。

從上一世紀“思想史”孕育於西方傳統哲學,迄今隻不過七八十年,“思想史”卻已曆經“社會的轉向”、“語言的轉向”、“敘事的轉向”,甚至加上晚近“文化的轉向”(cultural turn),直如俗話所形狀的“團團轉”,不知適從。類此快速的翻轉,連孔恩的“典範轉移”都顯得捉襟見肘,難以適解。而經過幾次的翻轉,原初勒夫喬所提倡的“觀念史”,業已麵目全非,難以辨識。

毋怪文化評論者拉卡布拿(Dominick La Capra,1958—)麵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思想史”,隻得訴諸中國的孔老夫子,亟求“必也正名乎”。惟“正名”猶須“名”、“實”相符,但“思想史”乃人為構作的文化概念,其內容與名稱恒處流變之中,難以論定。

始自勒夫喬,思想史便敞開心胸,尋求科際整合的可能性,因此,她便與“哲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學”、“語言學”,最終則是“文學”結盟。可是逮至後現代,人文與社會科學各自危機四伏,自顧不暇。此一聯盟因後援不繼,遂自行潰散。

剩下的殘局是,談空說玄、怪說林立的“思想史”令實證史學望而卻步,其衰微似乎是難以逆轉的頹勢。有位史家如是說:

思想史曾經擁有短暫而輝煌的過去,眼前卻是四麵楚歌,前景黯淡無光。

近年,愈來愈少的史學工作者願意被歸類為“思想史家”,但另方麵“思想史”具體的研究成果卻化整為零,為其他曆史學門消融於無形。晚近新起的“新文化史”(new cultural history)似可視為“思想史”的浴火鳳凰;按“新文化史”側重雖是常人的“心態”(mentalities)與“感覺”(feeling)的氛圍,而與之前的思想史所看重的“概念”與“理性”有所區隔,可是若深加探究,“新文化史”猶可充為前者變形的化身。一如包斯曼(William Bouwsma)所調侃的:“我們毋複需要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正因為我們都已成了思想史家。”

總之,“思想史”或許已經病了,但就此宣布其死亡,不免過甚其詞。較貼切的說法,或許仍是麥帥(Arthur MacArthur,1880—1964)的名句:“老兵不死,隻是逐漸地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