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荀子:孔廟從祀的缺席者(3 / 3)

而嚴、姚二氏亦深曉此一症結所在,姚氏便言:

(蓋)孟子之學為宋儒所自出,而荀卿之學獨傳於漢儒,世方遵行宋儒之書,宜乎荀卿之見絀也。世議荀卿者,惟以性惡一言,與孟子異。

姚氏遂主張“言性者當折衷於孔子”,而孟、荀二氏則各有所偏失。

嚴氏進一步指出,宋儒佯攻荀子,然其所謂“義理”之性與“氣質”之性,已兼取孟、荀二義,至其教人以“變化氣質”為先,實暗用荀子“化性起偽”之說。嚴氏疏通宋儒之說,值得大筆特書,這表示他已接受漢學名家錢大昕(1728—1804)等人試圖調停荀學與宋學的努力。

此外,在學術風尚上,他們皆試圖證成荀子與六經的關係。嚴氏說:“孔子之道在六經,自《尚書》外皆由荀子得傳。”姚諶亦言:“六經之文,自孔子後,惟荀卿得其傳。”他甚且判斷:“(孟子)記問之學,疑不若荀卿之密。”又褒揚荀子“尤深於禮”。他至提議荀子複祀,應“位次七十子下,頒其書天下,與《孟子》並列學官。”

從官方觀點,紀昀(1724—1805)所修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業將孟荀之爭定位為象征儒學內部紛爭的“朱陸異同”,而非如先前所雲的“雜學”或“異端”。荀子的聲望遂一改往昔的頑勢,頗有向上盤堅之姿。從清儒汪中的兒子——汪喜孫(1786—1848),改名為“喜荀”;以及時人李慈銘(1829—1894)以“荀學齋”命名書房,並著有《荀學齋日記》的事實,均可反映荀子普受接納的情形。而經筵諸官龐鍾璐於同治四年(1865),在“從祀附傳”裏已為荀子備位,似乎不無期待。

觀此,荀子重祀呼之欲出;惟世事難料,西學東漸,加上古今文之爭,荀子複祀又無端受到延擱。

清末中國遭遇二千年未有之變局,連帶殃及荀子,令方洗刷名譽的荀學,又蒙上不白之冤。主要的緣故是變法維新人士的抨擊。亟於改革滿清專製政體的梁啟超便控訴荀子“尊君權”、“排異說”、“謹禮義”、“重考據”。析言之,“尊君權”與“謹禮義”係政治社會體製,“排異說”與“重考據”則屬學術範疇。按在今文學派的眼中,乾嘉考據學不啻為荀學的化身,早年浸淫考據的梁氏一度聲言:

清儒所做的漢學,自命為“荀學”。我們要把當時壟斷學界的漢學打倒,便用“擒賊擒王”的手段去打他們的老祖宗——荀子。

職是,荀子頓成眾矢之的。

尤有過之,“專製君權”竟由荀子一人概括承受。梁氏至謂:“雖謂李斯坑儒之禍,發於荀卿,亦非過言。”他又攻訐道:“二千年政治,既皆出荀子矣。”梁氏的同門——譚嗣同(1865—1898),亦異口同聲說道:

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願也。

梁、譚二氏的荀子觀點,實其師康有為(1858—1927)有以啟之。他們鹹曾積極參與所謂的“排荀運動”,以黜荀申孟(軻)為己任。

民國以來,荀子形象愈形不振。“五四的精神導師”胡適(1891—1962),批判荀學是“極端短見的功用主義”、是“專製的一尊主義”;“隻手打孔家店”的吳虞(1872—1949)則認為荀子尊君權、講等級,故“最為君主所憑借而利用”。

要之,清代末葉,孟子一躍成為“民權”的先知,荀子卻淪作“專製君權”的傳聲筒;形勢驟變,荀子遂承擔了難以負荷的汙名。居間雖有章太炎(1869—1936)一味尊荀,至稱“荀卿學過孔子”,但均無法挽回荀子下墜的頹勢。晚清短短的數十年,清廷所下的從祀詔,頻數之繁為曆史上所僅見,而荀子均無緣恭逢盛會;甚至包括距今最近,且為民國僅有的一次從祀榮典,荀子亦無法入列,其榮辱可知。

加上接踵而來的反傳統運動,愈演愈烈,“打倒孔家店”的口號甚囂塵上。吳虞宣稱“孔教之流傳於後世,荀卿之力居多”,但另方麵卻不忘指控“孔教之遺禍於後世,亦荀卿之罪為大”。民國以來,儒學即使有複振之舉,均以“孔孟”為主軸,而荀子益形邊緣化。錢穆(1895—1990)便認定,孟、荀遙相對立,但“性善論終究是儒學正論,則可無疑。”新儒家的宗師牟宗三(1909—1995)亦斷言荀子“非儒者之正宗”。328更嚴重的是,陳獨秀(1879—1942)竟放聲疾呼:“應毀全國已有之孔廟而罷其祀!”其激昂的態度,絕不輸日後文革批孔的小將。內、外環境如此,荀子的複祀愈加渺茫。職是之故,荀子至今猶是徘徊於孔廟門外的遊魂。

餘論

上文大致勾勒了荀子在曆史上不同的際遇,若就形式而言,荀子或其身後所遺留的文本,隻不過是符號遊戲,言人人殊,本毋足為奇;但“荀學”果若如“廬山”般真實,則觀者“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亦未嚐不是。總之,毋論就虛、就實而言,荀子在曆史上的多樣型態均是不爭的事實。

南宋大儒熊鉌曾說:“尊道有祠,為道統設也。”此處所謂的“祠”,即指“孔廟”而言。果依其言,一部孔廟從祀史不啻是曆代儒家道統意識的標示;由於道統意識與時俱遷,孔廟從祀遂累朝互有出入。換言之,孔廟從祀固然高懸“天下萬世”為準則,其實際運作卻是因時製宜的。其驅動因素大略有三:道統觀的變遷、曆代對諸儒的異解,以及政治力的介入。此三項皆曾在荀子的從祀留下深刻的烙印,致使荀子在孔廟有進有出,懸而待決。

而清末以降,中西文化主客易位,西學淩駕於儒學,問題更形錯綜複雜。以西學映照荀子,則出現過“群學”、“名學”、“心理學”、 甚至“唯物主義”的倒影;荀子遂驟然變成無奇不有的哈哈鏡,而儒家的道統意識亦消融於無形。因此唯有回歸儒家的係絡,荀子複祀一事,方可免於時空錯置、或食古不化之譏。

有了上述的認識,孔廟入祀尚需輔以適切的曆史意識,方才可行。明人霍韜為了請祀先朝程朱大儒薛瑄(1389—1463),曾發抒一段精辟的議論,可資今人借鑒。他說:

(謹按)曆代從祀孔庭之儒,若孔門七十二賢,則親炙聖化者也;漢儒,則搜輯聖經者也;唐儒,則疏注聖經者也;宋儒,則闡明聖經者也。

他且以薛氏“生當聖學大明之時,實能誦法孔子”,學思雖不若先賢,惟德行踐履,篤實過人,請允從祀。霍韜的觀點明白曉示:孔廟從祀的標準曆代固然有異,但考量的層麵不外乎儒學的發展階段與儒學的當下意涵。以此度之,荀卿均當之無愧。

以“儒學的發展階段”言之,評量荀子首須回歸上古時期。雖說,當代的新儒家隻顧高談危微精一的“仁”,而不敢奢言文質彬彬的“禮”;若是,豈非忘記孔子所謂“仁”,需“克己”、“複禮”互濟,方能一日天下歸仁338?按原始儒家,本來孟、荀並舉,恰代表孔子之教的兩橛。孔門之教,原以“仁”為全德,“禮”、“義”為踐形。孟子以“仁,人心也;義,人路也。”主“居仁由義”;而荀子則緣“隆禮重法”,取“誦經讀禮”重學的途徑。341兩者殊途同歸,原不可偏廢。再者,孔子明言:“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孔門本“學”、“思”並重,孟、荀則各有所承。

另從“時代意涵”言之,“重學”尤為吃緊。荀子固主張“性惡”,但求“化性起偽”,“學”不可或缺。清儒章學誠(1738—1801)對荀子之“性惡”,有番獨到的見解,他謂:“荀卿之意,蓋言天質不可恃,而學問必藉於人為。”章氏之辭適彰顯了荀子重學的精神,故《荀子》開卷便勸學,蓋寓有深意。此一特征連力挺孟子的康有為亦表同感,他道:“孟言性善擴充,不須問學,荀子言性惡,教人變化氣質,勉強學問。”尤其當晚清經學家俞樾(1821—1906)在麵對外來西學時,竟得援荀學為接榫點,他闡釋道:

孟子法先王而荀子法後王,無荀子不能開三代以後之風氣;……今將為荀氏之徒歟,西學具在,請就而學焉。

甚至連當代新儒家牟宗三雖然貶抑荀子為“非中國正宗之重仁係統”,但猶得承認荀學為“疏通中西文化之命脈”。

因此無論就儒學的完整性,或麵對西學的開放性,荀學均能適時扮演平衡的角色而發揮互補的功能。此正應驗了金人所言“孟子法先王,荀卿法後王;孟、荀合而為孔子”。如此容可跳脫“孟(子)所以得運二千年,荀(子)所以失運二千年”的大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