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廟,顧名思義,即是主祭孔子及附祭曆代真儒的場所。在帝製時代係儒教的聖地,其所舉行的“釋奠禮”一向尊為“國之大典”。
然而在今日的社會,孔廟卻仿佛文化的遊魂,無所掛搭。人們對它鮮少措意,自然是它神格模糊、妾身未明的緣故。這原是近代曆史演變的結果。
為了振興孔廟的文化,除了賦予祀典嶄新的意義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啟動從祀製與否。但在拙文《孔廟的解構與重組:轉化傳統文化所衍生的困境》的結尾,我曾經這樣說道:
孔廟從祀製的恢複與否,對當代中國人在文化與心靈層麵,都將是莫大的難題與考驗;就在這裏,我們亟待所謂真正“創造性的轉化”出現。
套句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的語式,“舉行或不舉行孔廟從祀製,茲事體大。”
要知孔廟本為傳統社會裏政治與文化兩股力量最耀眼的彙聚之處,而從祀製的操控更是統治者與儒生的角力場所。本來“從祀製”,在舊時代,象征道統之賡續,官方因此獎掖右文,希望名儒輩出,身後得以入祀孔廟,增輝聖朝。但衡諸當前“道術為天下裂”,儒家思想是否穩居主流意識,不無疑問。更重要的是,目前文化趨勢講究的是多元發展,並尊重個體的歧異性。縱使退而求其次,儒家內部欲求得“至當歸一,精義無二”的共識,亦非易事。問題的症結即出於,帝製時代裏,重視的是正統思想的齊一性,孔廟從祀人選概由儒臣廷議,最終方由最高政治權威——皇帝裁決;其過程審慎而漫長。從祀諸儒因“議久難定”,拖上數十年之久、曆經數主方告底定,大有人在。然而處於當前,由誰來決定“道統”的性質或儒學的時代精神?又有誰足負社會的重托以審核或變動從祀人選?這的確費人心思。
另方麵,必須指出的是,孔廟實借著“從祀製”的運作,以期與當代的儒學接軌,如是方能與時俱進,曆久彌新。距今最近一次的從祀更動,是民國八年(1919)顏元、李塨增祀孔廟,旨在反映當時講求實學的思潮。但若就此維持祀製不變,則不啻認定民國八年的祀典為儒學的“最終審判”,而得以亙古不變。如是,孔廟從祀製可能就此僵化,而欠缺時代的意涵。反之若輕率更動祀典,又將引起意想不到的連鎖反應。因為孔廟的製度具有普世性格,儒教國家素來一體奉行,若一意孤行,勢必引起東亞鄰近各國的側目。謂之牽一發動全身,絕不為過。
職是,恢複從祀製固然有助於振興孔廟文化,但冒然施行,惟恐重蹈民初袁氏濫用孔教符號的覆轍,不止未收其利,反而加速孔廟禮製的崩解。
如同前述,今日社會趨向多元化。加上當代儒家的代表人物去世未遠,雖蓋棺,卻又難以論定,率爾推舉,徒增紛擾,幹擾視聽。折衷之計,不妨由上古人物著手,凝聚共識較易。據此,荀子便是不二人選。
參觀過孔廟的人,倘若稍加細審從祀的木主,不難發現曠世巨儒荀子竟然不預其間。以荀子在孔學發展史的樞紐地位,這委實不可思議。
其實,荀子並非與孔廟從祀全然絕緣。曆史上,他曾在北宋榮登孔廷,但在明朝世宗年間遭到罷祀。從此,與從祀無緣。今日重議其從祀孔廟,隻能算是舊案重提。蓋始自從祀,迄罷祀為止,荀子側身孔廟近五百年。在此期間,荀子的曆史地位必有所變化,其興替起伏,與此一曲折有所關聯。首先,讓我們簡略地回顧這一段曆史。
荀子,名況,字卿,又稱孫卿,戰國末期趙人。身後千餘年始獲從祀孔廷。按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所頒布的從祀之典,荀子並非唯一人選,另外尚有漢人揚雄和唐人韓愈。倘再從整體祀典視之,此三位隻是配角,真正的主角實是孟子(軻)。最簡單的判準便是,孟子準同顏子(回),同屬“配享”,而荀子等僅止“從祀”。孔廟附祀,位階森然;從祭祀空間觀之,“配享”得登堂入室,“從祀”隻能屈俯兩廡。另外,孟子封“鄒國公”,荀子封“蘭陵伯”,公、伯爵位之別,高下立判。
其實,毋論由學術史或孔廟的從祀製來看,荀學、孟學均有瑜亮情節,由是衍生出一段意想不到的恩怨情仇。
首先談“恩”的部分。細繹元豐祀典揚雄、韓愈得以從祀孔廟,意理上鹹因孟子之故。孟子以效法孔子為己誌,周遊列國,俾求行道,惜不得用,退而以著述終其身。其所處之世,處士橫議,楊、墨肆行,故恒辯駁。誠如孟子所自道:
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意指禹、周公、孔子);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孟子堅信“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故“能言距楊、墨者”,方不愧為“聖人之徒”。西漢揚雄、中唐韓愈正是以上承孟子自許,適時發揚了上述理念,而以力辟異端為誌業。例如揚氏即以今之孟子自況,他說:
古者,揚〔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後之塞路者有矣。竊自比於孟子。
所不同的是,降至中唐,“儒門淡薄,收拾不住”,二教流行,佛老方是異端。故韓愈除“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則將矛頭指向釋老。他道:
釋老之害過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亡之前,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嗚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雖然使其道由愈而粗傳,雖滅死,萬萬無恨。
韓愈以辟佛老,而與孟子辟楊墨同功;就是這種辨正異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使得孟、揚、韓三氏雖生處異代,卻能彼此援引,榮登孔廷。
但此一說辭,並無法涵蓋荀子。荀子固批評諸家學說不遺餘力,最後竟太阿倒持清理起自家門戶。他重批“子思、孟軻”,謂其“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因此,荀子從祀必另有他故。
原來北宋年間,心性之學方崛起,人性問題同是儒者共同的關懷。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揚氏“善惡混”和韓氏“性三品論”,正代表四種截然不同的人性論。元豐從祀能夠做到兼容並蓄,恰好說明了當時猶處“學統四起”之際,儒術尚未定於一尊。惟據元豐祀典,孟子得配享,而荀子僅止從祀,禮數顯然有差。此一等差實是上古以來儒學發展的總結。
按荀子重於學,於諸經無不通;唐代的楊倞說他“羽翼六經,增光孔氏”,實有見於此。秦火之後,荀子後學於漢初文化複興,舉足輕重。清代的汪中(1744—1794)因是稱道他:
蓋自七十子之徒既沒,漢諸儒未興,中更戰國、暴秦之亂,六藝之傳,賴以不絕者,荀卿也。
可見荀子確實扮演了儒學承先啟後的角色。職是,司馬遷於《史記》中,除了稱譽“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並將孟子、荀卿並為列傳,顯見在他心目中,孟、荀不分軒輊。稍後的劉向固不諱言,荀子的“性惡”與孟子的“性善”適針鋒相對,卻同意“惟孟軻、孫卿為能尊仲尼”。
惟西漢孝文帝曾以《孟子》一書置博士,列官學;雖說不久即被武帝罷置。但《荀子》終漢世,始終未嚐列為官學。由此視之,孟學尚勝荀學一籌。
又古書注釋之有無或多寡,容可反映受時人重視的程度,則《孟子》一書始自東漢已開注孟的風氣,今存趙岐之注最為著名。但《荀子》下迄唐世,方有楊倞之注。觀此,孟學漸較荀學勝出。
但魏人徐幹於《中論》猶同稱“荀卿子、孟軻,懷亞聖之才,著一家之法,繼明聖人之業。”孟、荀此時似猶等量齊觀。因此孟、荀的高下,恐直迄中唐,方才漸次底定。而促成此一分辨的核心人物,便是以“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著稱的韓愈。
要知在韓愈之世,孟子、荀子、揚雄三人均隱隱然為孔廟的從祀人選。按當時新立的處州的孔子廟壁上的圖繪,以及宋初所立的“五賢堂”,業已包括此三位大家,可見在時儒的心目中,他們定占有相當的份量。
更關鍵的是,韓愈首創的“道統”係譜,除了刻意突顯孟子的樞紐地位,竟將荀子與揚雄排斥於外。他堅持:
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其所持之故係荀子與揚雄“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蓋遜於孟子。
然而韓愈的《原道》意在宣示立場,隻是輪廓之辭,若要細究,則必須與其他文章合觀並覽,方悉其意。首先,韓氏在《讀荀》一文坦承:始讀孟氏書,方知孔子之道可尊;從而肯定孟氏傳道之功。日後複讀揚雄之書,益尊信孟氏。及得荀氏之書,“考其辭,時若不粹;要其歸,與孔子異者鮮”。因此韓氏論道:“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他且評定荀氏之貢獻,位在孟軻、揚雄之間,猶不失為聖人之徒。他在《進學解》複同時稱許孟、荀二儒“吐辭為經、優入聖域”。正因為韓愈尚允許將荀卿與孟軻同列“以道鳴者”,所以元豐祀典,並未遺漏荀氏。綜此,元豐祀典恰好反映了宋初的儒學,由於“尊韓”而所以“尊孟”,“尊孟”又連帶澤及荀子。可見韓氏對儒學的評價不意製約了日後元豐祀典的規格與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