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渾身充滿了氣,坐不得,隻說:“真是惡劣,撒謊!還像個人似的。”
廖總編笑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勸道:“生氣什麼,他們也的確不知道。我也忙得昏了頭,讓你久等。”
我很不相信,但是證據沒有,鼻子裏隻哼一聲。
廖總編一手抓過我的稿子,在桌子上展開,用一本書壓住。
“過兩天你再來一趟,我要好好讀一讀,你請先放心。”他說。
我卻說:“你這就看!我寫出來就是傑作,響當當的,你們寫不出!”
廖總便很為難,望著我,我自顧在一旁坐了。廖總編又笑了,把稿子從書本下麵抽出來,果真很細心地看。通共不過四五百字的短文,三張大紙,片刻就看完了。但是廖總編卻在足有五個片刻之後才講話。
“小李,真是……”他說,“了不起的呢。你能講得頭頭是道,便很不錯。”
我懶懶地抬起眼朝著他,看他說出什麼話。
“工廠是關心工人生活的,”廖總編又說,“廠報是工人的喉舌,我們應該為工人說話,所以我們最需要這樣的文章。寫光明不能盲目,寫黑暗一定要溫和,不然過不去的。人家會說呀,生活並不是陽光普照的嘛,工作中的失誤本來不少嘛,又說這也不是一塌糊塗的嘛。隻好將一百度的開水兌上零度的冰塊,不冷不熱,正好洗腳洗臉。我們也難為,你該體諒嘛。應該從各種角度,比如說文化的,曆史的,政治的,文學的,許多的吧,來觀照,高層次的而不是低層次的,所以,小李,你的文章如果評分兒,很不錯的,九十分!你想想……”
我頭腦發昏。我下了那麼大工夫,原來竟又減了九個大分,這真在意料以外。我已經無力說話了,掉頭就走。
廖總編喊我,我也聽不見。
我慢慢來到車間,工友們又吃瓜子,見我這個樣子就大笑起來。我不說話,抿抿嘴唇向旁邊走開。
一個工友對我喊:“李廣,快過來!婊子寫情書難為死了,你幫他一下。”
我不理他,掉了一顆眼淚。
“你怎麼了。李廣?”婊子問道,“這兩天你真跟便秘一樣。”
我轉過頭,哽咽著說道:“什麼東西,迷了眼。傻瓜們,我要是你們早死了。”
晚上,我比婊子先睡下來。同室的人借著燈光打撲克。我眼睛合了一陣,又睜開。我腦子裏光光的,像道林紙,連點褶痕都沒有。
我想把最近的事情忘掉,可是又最終鬧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內心隻剩下一團無名的悲哀,這種悲哀不再長大也不再縮小,好像永遠隻有八九克拉的光景。如果悲哀再加深一些我則能夠進行一場痛哭,而再減輕半克拉我就可以將它擺脫。
後來,打撲克的人散了。婊子走過來,我立刻裝睡熟了。婊子低頭看著我的臉,小聲說:
“你這小子也排泄通暢了。”
我猛地睜開眼,用力打了他一下正伸過來的手。我警告婊子說:“婊子!夜裏睡覺再抱我我就用鉗子夾你。”
婊子睡下之後,我被他身上的一種臭味搞得不能合眼,翻過幾個身幹脆下了床。我坐在自己的小桌前,把桌洞裏的舊書拿出來。我想明天把它們處理掉。這都是些毫無用處的東西,生活什麼都會教給你。參加了工作才知道學習真是從這時才開始的。
我翻出一個筆記本,那是我在技校時的獎品。我心中湧起一股懷念的溫情,便慢慢翻著看。我的目光忽然落在夾在紙頁間的一張紙上。
我的心一震:
我們將一同走在一條充滿荊棘和鮮花的生活道路上,永不分開。
我的眼睛裏出現了往日的於亞。
我的心震過之後又猛然一痛。我匆忙將書本又放回桌洞。
我記憶起那個課上課下總讀哢嚓吃雞的書的女孩子。我無條件的相信在我的同代人中間終究還存在一個優秀的人。
我再次見到的於亞卻還是當初的樣子。她幾乎一點沒變。我第一次在她麵前自慚形穢。於亞對於我的來訪並不感到驚訝。當我提出我的要求時,她便很理解地答應了。
我坐在一旁,於亞一揮而就。她把寫好的文章交給我看。
我忽然覺得在她的目光下麵什麼事也不能幹。我的眼睛在稿紙上掃了幾個來回,微微喘息著,表示看完了。
於亞望著我鄭重地把紙折起來放進衣兜裏,問我:“不知道行不行。”
我覺得十分需要加一句讚語,卻隻清晰地說出來一句:“好的,味道足。”
於亞忍不住笑了。
我感到那張布滿於亞娟秀筆跡的肯定能換取滿分的紙在燙著我的皮膚。我需要涼風吹一吹。在戶外,六月的天氣是很迷人的。我就要出門。
我忽然又慌慌地回過頭,急促地說:
“於亞,我要提一件事,你是記得的。”
於亞點點頭。
我忽然放心似的。過一陣才說:
“我也要讀哢嚓吃雞。他是個詩人吧。”
於亞茫然了半天,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又走近於亞,似乎忘了自己剛才要走。我紅著臉坐下來,把下巴放椅背上,眼睛抬不起來。
“我很苦惱,於亞。”我努力說著。“我幹的不是技術工作。現在我都不知道該怎樣把蒼蠅打死了。”
於亞也說:“我們都一樣。每天我隻需把木塊碼起來,是這樣,跟學校裏大不同了。”
我抬一抬眼睛,臉色就不那麼紅了。“可是我還是車間裏的先進,去年還戴了紅花。”我說,又去看自己扒在椅背上的手指,好像它們不是自己的。
於亞忽然笑了。
我懷疑地看著她,問道:“你看到過沒有?那照片可真丟死人了。”
於亞說:“我知道。劉小才告訴我的。”
我一聽,猛地抬起頭。“你說婊子!”我吃驚地叫道。
於亞並沒聽懂,隻覺得我驚訝的樣子實在有些滑稽。
我從於亞那裏一回到工廠就把婊子拉到一邊,問他:“你跟於亞什麼時候開始來往?”
婊子乜斜了眼睛看我,漫不經心地誇口道:“小半年了吧。”
我的頭轟地一響,頭發一根根如同被人向上提起,眼睛瞪了半晌。
我掉身就走,在牆上狠碰了一下。我順著牆根蹲下去,暗暗把衣兜裏的稿子撕碎了。
我想從機器的縫隙裏看一看劉小才,卻隻看到一個空兒。
那個空兒的形狀很像一把大大的活口鉗。
我蹲在那裏想,我隻須等到下一個傻瓜。時間過得快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