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醒得很遲。如果不是婊子擾亂我,我會睡盡整個上午。婊子問我:“你昨天要幹什麼,半夜才睡?”
我馬上懷疑婊子偷看了自己的大作,就逼問他:“你看了沒有?”
婊子含著笑:“我沒看。”
我也不穿衣裳,爬起來去拉抽屜,發現那疊稿紙還壓得好好的,但是仍不放心,又對婊子說:“你看了!”
婊子回答:“字大得撐破眼,誰稀罕你。”
我有點悲哀,想到一些革命者的故事,很怪婊子之類的人不覺醒。但是一直到我把寫好的文章交給宣傳部的那位廖總編我都沒有一點猶豫。我走出宣傳部的房門還在讚美生活中眾多的好人。
我這時候所看到的天地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了。我覺得自己的眼光已經犀利了許多,能夠深入到各種物體的內部,跟哲學家差不多了,最起碼也算半個小知識分子兒。
我心裏很充實,走進車間裏傻瓜們正在神侃,我心想他們頂多隻算一張紙人,愚蠢淺薄得可以。
我接連三天時不時瞧不起我的工人兄弟。三天過後我應事先的約定又去了宣傳部一趟。
宣傳部裏的同誌對我的態度不錯,我很高興。我想這一定是我的文章帶來的。廖總編十有八九坐在桌子後麵專門等我。我很感激生活不會淹沒任何一位天才,而即使一個人隻有蒼蠅那麼大的一丁點兒才華,生活也會像蠅拍一樣突然捕捉到它。
我跟廖總編說話已經不必是站著的了。我順著廖總編指示的手坐下來。
廖總編這幾天睡眠充足,眼睛也跟賊的一樣亮。他說:“小李,你寫的不錯,有親身體會,有真實感情。”
我集中精力盯著他的臉色,很怕地盼他說出以下的話。
廖總編把手下的稿子拿起來,接著說:“不過,缺點還是有的。比如說,還不能有意識地克製,應該再客觀一些。”
我的心忽然塌了。我覺得宣傳部裏所有的人都像驢子一樣地探長耳朵聽我們說話。我有氣無力地喘著氣。
“那怎麼辦?”我這樣問道。
廖總編把稿子推到桌子這邊,說:“你拿回去改一改,改定了我看。你寫的還是很好的。”
人們在慌亂中很容易忘記禮貌。我抄起稿子就往外走。
我對自己的要求是高的,廖總編的話就像對我的文章打了七八十分的光景,所以我有心再用一天工夫換取必要的二三十分。但是我受到了難為,這退回來的稿子是萬萬不可當著別人的麵修改的。我躲到一個不常有人去的值班室內,像在裏麵清理賬本似的又重抄了一遍。我覺得自己就像一架性能靈敏的電子儀器,隻要有信號輸入,就會有準確的反應。我按照自己對廖總編意見的理解,去一點一點地檢閱作品,竟然斷定它是十二分完美的。
這一次我去宣傳部,口氣中的自信反而比上一次更濃厚了些。
我把稿子往廖總編手裏一遞,說道:“看看行吧。”但是說了並不走,廖總編立刻理解我的意思是要當場聽自己的意見。
廖總編的心腸總是好的,也便低頭去看了,看了就頷首不語。我以為他已陶醉了,就拍著桌麵說:
“廖總編,這回客觀了一些吧。”
但是廖總編忽然全身不動了,口中發出聲音:“好是好,不過,這麼說吧,味兒不足。”
我立刻變了臉色,那樣子好像智力很平常。
“我不懂你的話,廖總編。”
我愣了半天,說得無力。
廖總編把文章推過來,和言悅色地:
“這個,十分的必要。你會明白。”
我急忙將稿子團在手裏,腦袋已沉重得抬不起來了。
“就差那麼一點味兒。”廖總編還說。
我斷定他給打的是九十九分。
如果因為這一分就放棄了才真是傻瓜!
第二天,我又去宣傳部。有一個人告訴我廖總編出去了。我聽了要走,忽然覺得這裏麵有謊。我也鬧不清為了什麼,又轉回身,氣鼓鼓地朝牆下沙發上一坐,說:
“我等他!”
房子裏的人見狀也便大張了口全不作聲,而且似乎連呼吸也沒有了,成了幾具蠟像。
這樣的靜默反而使我頭腦清醒了。我知道自己留下來是做了一件蠢事,就連我煞費苦心寫這狗屁文章也是件極蠢的事。本來我是跟宣傳部沒有關聯的,以前即使我跟宣傳部的人在路上碰了麵也絕對不用知道他們是誰,就像婊子指著那個腦袋足有三百斤重的人說“這是孫廠長”,而我根本不用記住一樣。而現在我是自找苦吃,又有些欲罷不能了。
——可是剛才他們真的騙了我嗎?也未必如此。我不但沒有相信,還在這裏使上了牛勁,真是可笑。
我這時候不得不認為之所以宣傳部的那些同誌氣息微微,全是因為自己不能平靜,呼吸的激烈壟斷了周圍的生存空間,而使他們尊口所吸取的空氣貧乏了。
我的腦子直覺得要爆,眼睛也不能判斷事物。也真說不準這腦瓜子已跟一個足能容納八九十人的房間一樣碩大了。時間在靜默中一刻一刻地逝去,我難堪得幾乎要哭。
我胡亂地想到自己專等廖總編回來,不過是因為我認為他對我的文章重視,並真誠地想親耳聆聽一聽人家的意見。如果廖總編能對我說一句“味道足夠了”,我會是怎樣地高興連我自己也想不出。我沒有單把文章留下來,正是這個原因啊。我相信自己費了大半夜工夫改定的文章棒得要命,能夠令人擊掌的。
我要告辭顯然不好開口。我心一橫,決定等下去。
宣傳部的辦公室有一間半,我的位置正處在那半間的門旁。
現在約有半個小時過去了,沉默的人們好像再也忍受不住,就開始偷偷地遞眼色。我看在眼裏,隻裝沒看見。
忽然有一個聲音從那裏麵的半間房子裏傳出來:
“怎麼回事呢?這麼靜。”
這種聲音無疑地使眾人的耳膜受到凶猛的一擊,便一起朝這門口看。
廖總編剛從裏麵探出頭。他笑著又說:“他走了多長時間了?”但是一眼就發現眼皮底下伺機待捕的我,便登時傻了。
我站起來,很氣憤地對他大聲說:“他們這些東西,告訴我你不在!”
廖總編恢複了常態。
“哎呀呀,別這麼說,小李,我在裏麵用心抄稿子,他們也不知道。”
旁邊的人也走過來一位。“這麼年輕,罵人可不好。”
我這兩天被寫文章這事情搞得糊糊塗塗了,猛一扭頭,瞪著他:
“怎麼!高看了你呢!一群混蛋!不就是整天翻翻報紙嗎?”
那人剛要反擊,廖總編怕事情鬧大了不好,就把我拉到裏麵去,客氣地請我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