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多了,睡得跟死了一樣。”
我也是。我擔保行健和米籮也睡死了,他們倆的酒量在那兒。那隻能說這四隻鴿子命短。扔了可惜,米籮建議賣給我們煮了吃。我趕緊擺手,那幾隻鴿子我都認識,如果它們有名字,我一定能隨口叫出來,哪吃得下。慧聰更吃不下,他把鴿子遞給行健和米籮,說隨你們,別讓我看見,然後走到院子裏,蹲在鴿子房前,伸頭看看,再抬頭望望天。
拖拖拉拉吃完了早飯,已經十點半,慧聰馱著他的兩籠鴿子去西直門。行健對米籮斜了一下眼,兩人把死鴿子裝進塑料袋,拎著出了門,我遠遠地跟上去。我知道西郊很大,我自以為跑過了很多街巷,但跟著他們倆,我才知道我所知道的西郊隻是西郊極小的一部分。北京有多大,北京的西郊就有多大。
拐了很多彎,在一條陌生的巷子裏,行健敲響了一扇臨街的小門。這是破舊的四合院正門邊上的一個小門,一個年輕的女人側著半個身子探出門來,頭發蓬亂,垂下來的鬈發遮住了半張白臉。她那件太陽紅的貼身毛衣把兩個乳房鼓鼓囊囊地舉在胸前。她接過塑料袋放到地上,左胳膊攬著行健,右胳膊攬著米籮,把他們摁到自己的胸前,摁完了,拍拍他們的臉,冷得搓了兩下胳膊,關上了門。我躲到公共廁所的牆後麵,等行健和米籮走過去才出來。他們倆在爭論,然後相互對擊了一下掌。
我對他們倆送鴿子的地方的印象是,牆高,門窄小,牆後的平房露出一部分房頂,黑色的瓦楞裏兩叢枯草抱著身子在風裏搖擺,聽不見自然界之外的任何聲音,就這些。
誰也不知道鴿子是怎麼少的。早上出門前過數,晚上睡覺前也過數,在兩次過數之間,鴿子一隻接一隻地失蹤了。我挑不出行健和米籮什麼毛病,鴿子的失蹤看上去與他們沒有絲毫關係,他們甚至把彈弓擺在誰都看得見的地方。寶來在的時候他們就不愛帶我們倆玩,現在基本上也這樣,他們倆一起出門,一起談理想、發財、女人等宏大的話題。我在屋頂上偶爾會看見他們倆從一條巷子拐到另外一條巷子,曲曲折折地走到很遠的地方。當然,他們是否敲響那扇小門,我看不見。看不見的事不能亂猜。
鴿子的失蹤慧聰無計可施。“要是能揣進口袋裏就好了,”他坐在屋頂上跟我說,“走到哪兒我都知道它們在。”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越來越少是必然的,這讓他滿懷焦慮。他二叔已經知道了這情況,拉下一張公事公辦的臉,警告他就算把鴿子交回去,也得有個差不多的數。什麼叫個差不多的數呢?就眼下的鴿子數量,慧聰覺得已經相當接近那個危險而又精確的概數了。“我的要求不高,”慧聰說,“能讓我來得及看見一場大雪就行。”當時我們頭頂上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西伯利亞的寒流把所有髒東西都帶走了,新的汙染還沒來得及重新布滿天空。
天氣預報為什麼就不能說說大雪的事呢。一次說不準,多說幾次總可以吧。
可是鴿子繼續丟,大雪遲遲不來。這在北京的曆史上比較稀罕,至今一場像樣的雪都沒下。慧聰為了保護鴿子幾近寢食難安,白天鴿子放出去,常邀我一起跟著跑,一直跟到它們飛回來。夜間他通常醒兩次,淩晨一點半一次,五點一次,到院子看鴿子們是否安全。就算這樣、鴿子還是在丟。與危險的數目如此接近,行健和米籮都看不下去了,夜裏起來撒尿也會幫他留一下心。他們勸慧聰想開點兒,不就幾隻鴿子嘛,讓你二叔收回去吧,沒路走跟我們混,哪裏黃土不埋人。隻要在北京,機會遲早會撞到你懷裏。
慧聰說:“你們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們;我從南方以南來。”
終於,一月將盡的某個上午,我跑完步剛進屋,行健戴著收音機的耳塞對我大聲說:“告訴那個林慧聰,要來大雪,傍晚就到。”
“真的假的,氣象台這麼說的?”
“國家氣象台、北京氣象台,還有一堆氣象專家都這麼說。”
我出門立馬覺得天陰下來,鉛灰色的雲在發酵。看什麼都覺得是大雪的前兆。我在當代商城門前找到慧聰時,他二叔也在。林家老二挺著啤酒肚,大衣的領子上圍著一圈動物的毛。“不能幹就回家!”林家老二兩手插在大衣兜裏,說話像個鄉鎮幹部,“首都跟咱老家不一樣,這裏講究適者生存、優勝劣汰。”慧聰低著腦袋,因為早上起來沒來得及梳理頭發,又像雷震子一樣一叢叢站著,他都快哭了。
“專家說了,有大雪。”我湊到他跟前,“絕對可靠,兩袋鴿糧。”
慧聰看看天,對他二叔說:“再給我兩天,就兩天。”
回去的路上我買了二鍋頭和鴨脖子。一定要坐著看雪如何從北京的天空上落下來。我們喝到十二點,慧聰跑出去五趟,一粒雪星子都沒看見。夜空看上去極度的憂傷和沉鬱,然後我們就睡了。醒來已經上午十點,什麼東西抓門的聲音把我們驚醒。我推了一下門,沒推動,再推,還不行,猛用了一下勁兒,天地全白,門前的積雪到了膝蓋。我對他們三個喊:
“快,快,大雪封門!”
慧聰穿著褲衩從被窩裏跳出來,赤腳踏入積雪。他用變了調的方言嗷嗷亂叫。鴿子在院子裏和屋頂上翻飛。這樣的天,麻雀和鴿子都該待在窩裏哪也不去的。這群鴿子不,一刻也不閑著,能落的地方都落,能撓的地方都撓,就是它們把我們的房門抓得剌剌啦啦直響。
兩隻鴿子歪著腦袋靠在窩邊,大雪蓋住了木盒子。它們倆死了,不像凍死,也不像餓死,更不像窒息死。行健說,這兩隻鴿子歸他,晚上的酒菜也歸他。我們要慶祝一下北京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收音機裏就這麼說的,這一夜飄飄灑灑、紛紛揚揚,落下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簡單地墊了肚子,我和慧聰爬到屋頂上。大雪之後的北京和我想象的有不小的差距,因為雪沒法將所有東西都蓋住。高樓上的玻璃依然閃著含混的光。但慧聰對此十分滿意,他覺得積雪覆蓋的北京更加莊嚴,有一種黑白分明的肅穆,這讓他想起黑色的石頭和海邊連綿的雪浪花。他團起一顆雪球一點點咬,一邊吃一邊說:
“這就是雪,這就是雪。”
行健和米籮從院子裏出來,在積雪中曲折地往遠處走。鴿子在我們頭頂上轉著圈子飛,我替慧聰數過了,現在還勉強可以交給他叔叔,再少就說不過去了。我們倆在屋頂上走來走去,腳下的新雪蓬鬆溫暖。我告訴慧聰,寶來一直說要在屋頂上打牌打到雪落滿一地。他沒等到下雪,不知道他以後是否還有機會打牌。
我也搞不清在屋頂上待了多久,反正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那會兒行健和米籮剛走進院子。我們從屋頂上下來,看見行健拎著那個裝著死鴿子的塑料袋。
“媽的她回老家了。”他說,腳對著牆根一陣猛踹,塑料袋嘩啦啦直響,“他媽的回老家等死了!”
米籮從他手裏接過塑料袋,摸出根煙點上,說:“我找個地方把鴿子埋了。”
選自《收獲》2012年第5期
詩意,太詩意——評徐則臣的《如果大雪封門》
林霆
短篇小說大師馬拉默德有一篇名作《春雨》,安靜到了極致,也詩意到了極致。徐則臣的這篇“大雪”,讓人想起了那場春雨。隻不過它是在奔跑狀態中尋找心靈的安靜,在動蕩不安的生活中,渴望一場安靜的大雪來壓服、淨化那發源於絕望的奔突的情緒。
在我的閱讀記憶中,當代短篇小說很少有人用這樣的寫法來完成底層敘事。小說中的這些人確確實實生活在北京的最底層,租住在狹小簡陋的郊區平房裏,以貼小廣告、放廣場鴿為生,還有那個很可能是暗娼的女人,也是一樣的貧賤。他們的生計隻能勉強維持溫飽,北京的高樓大廈都與他們無關。他們雖然還不到二十歲,但是已經放棄了一切有關幸福的夢想。小說就是依靠一個內心不敏感卻有極強行動力的敘事者,勾連起這個年輕的“外來務工”群體,並講述著他們完全沒有希望的生存狀態:追趕鴿子、射殺鴿子,在北京的小巷奔跑,在平房的屋頂上打牌,忍受著北方的寒冷——他們住在北京,卻從未抵達它生活的核心。這些斷斷續續的情節,如同他們上氣不接下氣的生活,沒有自己的秩序和方向,沒有一個值得為之爭取的目標。要不是一場企盼中的大雪,他們又與詩意有何關係呢?
那個來自南方以南的年輕人慧聰,唯一的夢想就是看到“大雪封門”的景象。每天他都害怕,不是因為鴿子一隻接一隻地丟失,而是怕叔叔會在大雪到來之前,就把他趕回老家。“鴿子”是小說最重要的意象,“大雪”是小說最有價值的象征。“鴿群”試圖用飛翔撐起一片天空,但在城市的汙濁中,卻接二連三地意外夭折、倒斃,就像那個被打成傻子的寶來。還有這群不知所終的年輕人,和鴿群一樣原本來自於自然,偏偏要寄居於城市;生活於此也遊離於此,住得再久,也隻是城市中一道無人在乎的風景。隻有一場大雪,才能使一切變得不同。“那將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將是銀裝素裹無始無終,將是均貧富等貴賤……北京就會像我讀過的童話裏的世界,清潔、安寧、飽滿、祥和,每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來的人都是對方的親戚”。大雪可以製造平等、製造溫暖、製造熟悉的親人。
讀到這裏,我們已經知道小說的詩意就來自於,與人物逼仄的生活相對立的巨大心靈空間,從天空到地麵、由遠及近、虛虛實實,張力巨大。小說並不在毫無出路的現實困境中黏著,而是讓人物嚐試心靈的突圍。慧聰對於大雪的偏執和“我”的頑固性頭痛一樣,都是神經性病態,也是最後一點可憐的精神持守——沒有任何話語權的草芥,還能怎樣表達生存中的疼痛與無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