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如果大雪封門(2 / 3)

在中國,你如果問別人想去哪裏,半數以上會告訴你,北京。林慧聰也想去,他去北京不是想看天安門,而是想看到了冬天下大雪是什麼樣子。他想去北京也是因為他叔叔在北京。很多年前林家老二用刀捅了人,以為出了人命,嚇得當夜扒火車來了北京。他是個養殖員,因為跟別人鬥雞鬥紅了眼,順手把刀子拔出來了。來了就沒回去,偶爾寄點錢回去,讓家裏人都以為他發大了。林慧聰他爹自豪地說,那好,投奔你二叔,你也能過上北京的好日子。他就買了張火車站票到了北京,下車脫掉鞋,看見腳腫得像兩條難看的大麵包。

二叔沒有想象中那樣西裝革履地來接他,穿得甚至比老家人還隨意,衣服上有星星點點可疑的灰白點子。林慧聰出溜兩下鼻子,問:“還是雞屎?”

“不,鴿屎!”二叔吐口唾沫到手指上,細心地擦掉老頭衫上的一粒鴿子屎,“這玩意兒幹淨!”

林家老二在北京幹過不少雜活,發現還是老本行最可靠,由養雞變成了養鴿子的。不知道他走了什麼狗屎運,弄到了放廣場鴿的差事。他負責養鴿子,定時定點往北京的各個公共場所和景點送,供市民和遊客賞玩。這事看上去不起眼,其實挺有賺頭,公益事業,上麵要給他錢的。此外你可以創收,一袋鴿糧一塊五,賣多少都是你的。鴿子太多他忙不過來,侄兒來了正好,他給他兩籠,別的不管,他隻拿鴿糧的提成,一袋他拿五毛,剩下都歸慧聰。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慧聰自己管。

“管得了麼?”我問他。我知道在北京自己管自己的人絕大部分都管不好。

“湊合。”他說,“就是有點兒冷。”

冬天的太陽下得快,光線一軟人就開始往家跑。的確是冷,人越來越少,顯得鴿子就越來越多。慧聰決定收攤,對著鴿子吹了一曲別扭的口哨,鴿子踱著方步往籠子前靠,它們的脖子也縮起來。

慧聰住七條巷子以南。那房子說湊合是抬舉它了,暖氣不行。也是平房,房東是個摳門的老太太,自己房間裏生了個煤球爐,一天到晚抱著爐子過日子。她暖和了就不管房客,想起來才往暖氣爐子加塊煤,想不起來拉倒。慧聰經常半夜迷迷糊糊摸到暖氣片,冰得人突然就清醒了。他提過意見,老太太說,知足吧你,鴿子的房租我一分沒要你!慧聰說,鴿子不住屋裏啊。院子也是我家的,老太太說,要按人頭算,每個月你都欠我上萬塊錢,慧聰立馬不敢吭聲了。這一群鴿子,每隻鴿子每晚咕噥兩聲,一夜下來,也像一群人說了通宵的悄悄話,吵也吵死了。老太太不找茬算不錯了。

“我就是怕冷。”慧聰為自己是個怕冷的南方人難為情,“我就盼著能下一場大雪。”

大雪總會下的。天氣預報說了,最近一股西伯利亞寒流將要進京。不過天氣預報也不一定準,大部分時候你也搞不清他們究竟在說哪個地方。但我還是堅定地告訴他,大雪總要下的,不下雪的冬天叫什麼冬天。

完全是出於同情,回到住處我和行健、米籮說起慧聰,問他們,是不是可以讓他和我們一起住。我們屋裏的暖氣好,房東是個修自行車的,好幾口燒酒,我們就隔三差五送瓶“小二”給他,弄得他把我們當成親戚,暖氣燒得不遺餘力。有時候我們懶得出去吃飯,他還會把自己的煤球爐借給我們,七隻鴿子都是在他的爐子上煮熟的。

“好是好,”米籮說,“他要知道我們吃了他七隻鴿子怎麼辦?”

“管他!”行健說,“讓他來,房租交上來咱們買酒喝。還有,總得給兩隻鴿子啥的做見麵禮吧?”

我屁顛屁顛到七條巷子以南。慧聰很想和我們一起住,但他無論如何舍不得鴿子,他情願送我們一隻老母雞。我告訴他,我們三個都是打小廣告的。小廣告你知道嗎?就是在紙上、牆上、馬路牙子上和電線杆子上印上一個電話,如果你需要假畢業證、駕駛證、記者證、停車證、身份證、結婚證、護照以及這世上可能存在的所有證件,撥打這個電話,洪三萬可以滿足你的一切要求,電話號碼是洪三萬的。洪三萬是我姑父,辦假證的,我把他的電話號碼刻在一塊山芋上或者蘿卜上,一手拿著山芋或者蘿卜,一手拿著浸了墨水的海綿,印一下墨水往紙上、牆上、馬路牙子上和電線杆上蓋一個戳,有事找洪三萬去。寶來被打壞頭腦之前,和我一樣都是給我姑父打廣告的。行健和米籮也幹這個,老板是陳興多。

“我知道你們幹這個,晝伏夜出。”慧聰不覺得這職業有什麼不妥,“我還知道你們經常爬到屋頂上打牌。”

沒錯,我們晚上出去打廣告,因為安全;白天睡大覺,無聊得隻好打牌。我幫著慧聰把被褥往我們屋裏搬,他睡寶來那張床。隨行李他還帶來一隻褪了毛的雞。那天中午,行健和米籮圍著爐子,看著滾沸的雞湯吞咽口水,我和慧聰在門外重新給鴿子們搭窩。很簡單,一排鋪了枯草和棉花的木盒子,門打開,它們進去,關上,它們老老實實地睡覺。鴿子們像我們一樣住集體宿舍,三四隻鴿子一間屋。我們找了一些石棉瓦、硬紙箱和布頭把鴿子房包擋起來,防風又保暖。要是四麵透風,鴿子房等於冰箱。

那隻雞是我們的牙祭,配上我在雜貨店買的兩瓶二鍋頭,湯湯水水下去後我有點暈,行健和米籮有點燥,慧聰有點熱。我想睡覺,行健和米籮想找女人,慧聰要到屋頂上吹一吹,他很多次看過我們在屋頂上打牌。

風把屋頂上的天吹得很大,燒暖氣的幾根煙囪在遠處冒煙,被風扯開來像幾把巨大的掃帚。行健和米籮對屋頂上揮揮手,詭異地出了門。他們倆肯定會把省下的那點錢用在某個肥白的身子上。

“我一直想到你們的屋頂上,”慧聰踩著寶來的凳子讓自己站得更高,悠遠地四處張望,“你們扔掉一張牌,抬個頭就能看見北京。”

我跟他說,其實這地方沒什麼好看的,除了高樓就是大廈,跟咱們屁關係沒有。我還跟他說,穿行在遠處那些樓群叢林裏時,我感覺像走在老家的運河裏,一個猛子紮下去,不露頭,踩著水暈暈乎乎往前走。

“我想看見大雪把整座城市覆蓋住。你能想象那會有多壯觀嗎?”說話時慧聰輔以宏偉的手勢,基本上能夠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了。

他又回到他的“大雪封門”了。讓我動用一下想象力,如果大雪包裹了北京,此刻站在屋頂上我能看見什麼呢?那將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將是銀裝素裹無始無終,將是均貧富等貴賤,將是高樓不再高、平房不再低,高和低隻表示雪堆積得厚薄不同而已——北京就會像我讀過的童話裏的世界,清潔、安寧、飽滿、祥和,每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來的人都是對方的親戚。

“下了大雪你想幹什麼?”他問。

不知道。我見過雪,也見過大雪,在過去很多個大雪天裏我都無所事事,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我要踩著厚厚的大雪,咯吱咯吱把北京城走遍。”

幾隻鴿子從院子裏起飛,跟著嘩啦啦一片都飛起來,超聲波一般的聲音又來了。“能把鴿哨摘了麼?”我抱著腦袋問。

“這就摘。”慧聰準備從屋頂上下去,“戴鴿哨是為了防止小鴿子出門找不到家。”

訓練鴿子習慣新家,花了慧聰好幾天時間。他就用他不成調的口哨把一切順利搞定了。沒了鴿哨我還是很喜歡鴿子的,每天看它們起起落落覺得挺喜慶,好像身邊多了一群朋友。但是鴿子隔三差五在少。我弄不清原因,附近沒有鴿群,不存在被拐跑的可能。我也沒看見行健和米籮明目張膽地射殺過,他們的彈弓放在哪我很清楚,不過這事也說不好。我和他們倆替不同的老板幹活,時間總會岔開,背後他們幹了什麼我沒法知道;而且,上次他們倆詭秘地出門找了一趟女人之後,就結成了更加牢靠的聯盟,說話時習慣了你唱我和。慧聰說他懂,一起扛過槍的,一起同過窗的,還有一起嫖過娼的,會成鐵哥們兒。好吧,那他們搞到鴿子到哪裏煮了吃呢?

慧聰不主張瞎猜,一間屋裏住的,亂猜疑傷和氣。行健和米籮也一本正經地跟我保證,除了那七隻,他們絕對沒有對第八隻下過手。

我和慧聰又追著鴿子跑。鍛煉身體又保護小動物,完全是兩個環保實踐者。我們倆把北京西郊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鴿子還在少,雪還沒有下。白天他去各個廣場和景點放鴿子,晚上我去馬路邊和小區裏打小廣告,出門之前和回來之後都要清點一遍鴿子。數目對上了,很高興,仿佛逃過了劫難;少了一隻,我們就悶不吭聲,如同給那隻失蹤的鴿子致哀。致過哀,慧聰會冷不丁冒出一句:

“都怪鴿子營養價值高。我剛接手叔叔就說,總有人惦記鴿子。”

可是我們沒辦法,被惦記上了就防不勝防,你不能晚上抱著鴿子睡。

西伯利亞寒流來的那天晚上,風刮到了七級。我和行健、米籮都沒法出門幹活,決定在屋裏擺一桌小酒樂嗬一下。石頭剪刀布,買酒的買酒,買菜的買菜,買驢肉火燒的買驢肉火燒;我們在爐子上燉了一大鍋牛肉白菜,四個人圍爐一直喝到淩晨一點。我們根據風吹門後的哨響來判斷外麵的寒冷程度。門外的北京一夜風聲雷動,夾雜著無數東西碰撞的聲音。我們喝多了,覺得世界真亂。

第二天一早慧聰先起,出了屋很快進來,拎著四隻鴿子到我們床前,苦著一張小臉都快哭了。四隻鴿子,硬邦邦地死在它們的小房間前。不知道它們是怎麼出來的,也不知道它們出來以後木盒子的門是如何關上的。喝酒之前我們仔細地檢查了每一個鴿子房,確信即使把這些鴿子房原封不動地端到西伯利亞,鴿子也會暖和和地活下來的。但現在它們的確凍死了,死前啄過很多次木板小門,臨死時把嘴插進了翅膀的羽毛裏。

“你聽見他們起夜沒?”我問慧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