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弟弟們在電話裏說他一定有女人時,我還不以為然,他又沒有退休工資,哪個女人願意跟他?可他們說:“你忘了他們以前吵的那些架?哪一次不是跟女人有關?現在沒人管了,難道反而改邪歸正了?”
如果他的生活中有了交女友這項支出,那點贍養費是遠遠不夠的,就算加上他做門衛的收入也不夠,不過,我們盡到我們的責任就是了,他願意把一個人的錢拿來兩個人花,那是他的事,他自己做到收支平衡就行了。
沒過多久,我過生日,按照慣例,上中學的兒子用自己的零花錢給我買了個茶杯,老婆給我買了個蛋糕,我呢,開開心心地帶著他們到外麵撮了一頓。飯畢回家,信箱裏躺著一張生日賀卡,打開一看,是父親寄來的。“遙賀吾兒四十九歲生日大喜,歡迎常回家看看。老父。”我感覺剛吃下的醉蝦突然活了過來,在肚子裏撓來撓去,讓人渾身不爽。
他故意這麼幹的,他的生日跟我在同一個月,他在提醒我沒給他過生日。
我也真夠混蛋的,竟完完全全忘了這回事。話說回來,自從母親去世後,我們就沒給他過過生日了。以往過生日,都是母親張羅的,把他的生日宴準備好了,才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帶著過節般的心情趕回去,蝗蟲般撲上桌子,胡吃海喝,席間絕口不提生日快樂之類的字眼,一副意在不言中的架勢。杯盤狼藉之際,我們滿身酒氣地站起來,鼓腹而出,魚貫離開。母親走了,沒人張羅也沒人提醒了,我們自然也就忘了,別說是父親的生日,我自己的生日都是老婆幫我記的,我天生記不住這類數字,每遇填表之類的,必須認真做一回減法,才能算出自己的年齡。
猶豫了又猶豫,我撕掉了那張賀卡,我想我有權利氣憤,有話直說嘛,一家人,父親和兒子,有什麼不能直說不能明說的?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我過生日了,回來吃頓飯,我們誰敢不回去?偏要用這種欲說還休的方式,還不如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一通。
我決定裝著沒看懂賀卡的意思,不聞不問,靜候他的反應,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是不大可能沉得住氣的。果然,沒過幾天,他就打電話來了,聲音很洪亮,洋溢著感染人的熱情,先問孫子好,再問兒媳婦好,最後問我工作是否順利,身體是否健康,問得我的臉漸漸熱了起來,我還沒問他呢,但他不給我這個機會。他突然話鋒一轉,問我知不知道最近頒布了一條法律,關於子女必須定期回家看望老人的法律。不等我回應,又說:“這就是國家的不對了,那些身在國外的孩子,怎麼可能定期回家看望老人呢?即使不在國外,離家太遠的話,也不可能,路費多貴呀,工作又忙,但是不回來的話,又違法了。我覺得這條法律不好,真的不好。”
我握著話筒,說不出話來,電話裏出現一段尷尬的沉默。
他馬上體諒我似的轉了個話題,說起他最近的輝煌成果。街道上的人看他長年一個人,無親無靠,給他辦了低保,又辦了老年證之類的,七七八八加起來,他現在每個月可以得到百八十塊錢補助,外加年底發一桶食用油。我想起來了,他進城之後,不知通過什麼手段,把戶口從老家遷進了縣城邊上的村子裏,這兩年縣城擴建,村變成了街道,他也就從農民變成了居民,自然享有居民的一些福利。我心情複雜地說:“這是好事嘛。”他說:“是啊,他們也都說,好政策比生個好兒子還強。”
我又說不出話來了。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申請低保的,我仿佛看見他四處奔走,逢人就訴苦,兒子們個個不管他,丟下他一個人生活無著,那些聽他訴苦的人,一邊安慰他,一邊譴責我們這些做兒子的,從中收獲自己的正義感。
我不可能拿著那個存折去向每一個人證明,也不能指責他去申請低保,對很多世代居住在城裏的人來說,申請低保並不是窮困和無能的象征,而是一種運作能力,甚至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生活智慧,何況是他,一個沒有收入的寄居在城裏的農民,這是天上給他掉下來的大餡餅。好吧,隻要他過得好,為了這個大餡餅,冤枉也罷,誤解也罷,我們不求澄清,但求無愧。
用父親自己的話說,他開始交老運了。因為城市擴建,他所住的那棟老公房,馬上要拆遷了,那間32平方米不帶衛生間的廉租房,馬上就要換成一套57平方米帶廚衛的新房了。“哈哈哈,下次你們回來,就不用急著當天趕回去了,我可以給你們鋪一張客床。”他在電話裏得意不已,“想不到我還有今天。”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大弟甚至有點嫉妒起來。“我在走下坡路,他倒越過越好了。”大弟去年好不容易買了套房子,還沒住熱,卻不得已跟老婆離了婚,房子給了老婆孩子,自己攜著一包衣服一把牙刷出了門,現在天天睡在辦公室裏。這還不算,到了發工資的那天,他得趕著往兩個地方彙錢:往父親的賬上打贍養費,往前妻的賬上打孩子的撫養費。這兩筆錢劃出去以後,他基本上就隻剩下吃盒飯的錢了。
我找了個機會,對父親說起大弟的困境,提出適當減少一點他頭上的贍養費,父親一聽就搖起了頭。“不行不行!主要是不公平,對你們兩個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又說,“不給他點壓力,他不會懂事。”他一直反對大弟離婚,批評他太不懂事,“認真說起來,哪對夫妻不想離婚?結果怎麼樣呢?離婚的還是極少數。”
我把協調的結果對大弟說了,他一副極其鄙視的口氣:“他那個人,還用試嗎?告訴你,我們的父親根本不是父親,是投資客,我們也不是他的兒子,隻是他的投資對象,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他的回報。”
我覺得這話過於偏激,他馬上搬出父親的原話來,是他勸大弟不要離婚時說的話:“就算你空手出門,該給我的還是得給我,一分都不能少,別拿不出錢來的時候跟我梔子花茉莉花的。”大弟義憤填膺地說,“他勸我不離婚,不是為兒子的幸福考慮,而是為他每個月的贍養費考慮,他覺得我離婚很可能影響到他的收入。”
我是長子,我的立場不能隨便偏向,隻好站在中間打哈哈。
很快,我就頻頻接到父親的舉報,大弟這個月沒給他錢,兩個月沒給他錢了,人也找不到了,打電話也沒人接。我想著是否要把大弟的欠款補上去,還沒行動,就遭到老婆的警告:“這個頭千萬不能開,這個頭一開,他肯定從此就卸了擔子,何況還有個小的,他的情況並不比大的強多少。”
隻能這麼拖著了,這當中,每隔十天半月就接到一次舉報電話,電話裏已經不是埋怨,而是咒罵了,“我看他個狗雜種將來不老的!”
很快,大弟麵前出現一個機會,他可以離開傷心地,調到父親所在的那個城市去。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溫馨畫麵:兒子的住宿問題解決了,父親身邊也多了個人照顧。但大弟對這個提議反應平淡,他擔心父親並不歡迎他搬進去,還擔心跟父親處不好。我說畢竟是親人,總比睡辦公室好,除非你有條件馬上買房。他想想也是。
沒想到父親完全讚成,還主動給他買了個二手的折疊沙發床。“兩個人過,比一個人省錢多了,打個比方,一個人要五塊錢才夠吃,兩個人一起吃,卻不需要十塊,七塊、八塊就夠了。”父親很有經驗地說。
哪知舉報電話來得更快,而且內容豐富,語氣激烈。“他怎麼成了這副德性?天天深更半夜才回來,一身酒氣,澡也不洗,倒在床上就睡,鼾打得嚇死人。該給的錢不給,這也罷了,連自己的生活費都不出。你們要搞清楚,他吃的不是我的,他吃的是你們的,我把他養大了,讀了書,找了工作,又成了家,現在又回過頭來吃我的住我的。這也不說了,掏不出來錢,至少要勤快點嘛,進門就睡,醒了就走,自己的床都不收拾一下。”我說他現在處於人生低穀,可能心情不好,請他體諒一點,他聲音更大了:“他是活該,這副德性,我要是林燕子,我也把他趕出門。”林燕子就是弟弟的前妻。
我向大弟求證,他不耐煩地說:“怎麼沒給錢?每個月都給了的,你別聽他瞎說,他就是嫌我住在那裏礙他的事。我住不了幾天了,已經在租房子了,租到了就搬出去。”
租房子的過程似乎也太長了點,父親的舉報仍然隔三岔五,怨氣一天比一天重,他堅稱大弟沒有給過他錢,即使給,也是毛毛雨,今天二十,明天三十,像打發叫花子。我也懶得再在他們中間求證來求證去,又不是什麼大矛盾,說破天去,是親生父子,能為這麼點小事弄出什麼大矛盾來?讓他們自己去磨合吧。
這中間,小弟那邊傳來一個好消息,他被選中去讀係統內的研究生,在他那個兩百多人的分公司裏,他是唯一得到這種機遇的人,將來,隻要他不離開他的係統,他無疑是可以進入人才梯隊的。我在電話裏道賀時,小弟卻憂心忡忡:“學習期間隻有一點基本工資,父親那邊的錢我怕是拿不出來了,當初真不該生兩個孩子的,傻一點就傻一點,聰明有什麼好?聰明人最辛苦。”
想起老婆先前亮過的態度,我沒敢大包大攬地說,放心去讀書吧,父親那裏,我先幫你扛一扛。我本該這麼說的,我是長子,而且我們家有崇尚讀書的傳統,但想來想去,我嗯了兩聲,沒作任何表態。
父親很快就找上來了,盡管我們之間隔著兩百裏路,他的緊張與憤怒還是通過電話線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他想借此機會當逃兵!門都沒有,我養兒子做啥用的?”
我跟他解釋,這也是個投資,現在支持他一下,等他畢業了,成了事了,他這個當父親的隻會收獲更多。
“這是他自己的投資,跟我屁相幹!誰知道我還能活幾年,我才不管什麼將來不將來的,我隻要現在。”
我突然就來了氣。“靠贍養費吃飯的,本來就有這種風險,兒子們混得好,你才能跟著吃肉喝湯,否則就隻能喝稀粥,隻有那些退休的國家職工,才能拿旱澇保收的退休工資。”
他似乎愣了一下,但馬上駁了過來:“照你這麼說,我是吃了大虧了,當初,我應該把錢拿來給自己買養老保險,而不是去供孩子讀書,供三個大學生的錢,難道還買不起一份養老保險?有了養老保險,我不也可以旱澇保收?”
不等我回話,他砰地掛了電話,這是他第一次對我摔電話。
小弟到底還是單方麵中斷了他名下的贍養費,因為小弟媳帶著大孩子專門過來跟父親談過一次,說如果小弟還得繼續支付贍養費的話,她就隻好把老大送到父親這裏來,她要求不高,隻要不把孩子餓著凍著就行。她話還沒說完,父親就嚇得趕緊答應了她的要求,生怕她把這個傻孩子扔在這裏一走了之。
大弟還是跟父親住在一起,據說他們每吵一次架,大弟就負氣離家出走一兩天,等氣消了,照樣頭一低,鑽進屋裏,一聲不吭往床上一躺。至於他名下的贍養費,早就兩費合一,變成了他上交的生活費。
父親的舉報電話慢慢稀了,不是無事,而是事情太多,不知該先從哪一樁說起,加上媳婦背著我給他製定了一條紀律,兩個弟弟的事不要再來向我投訴了,他才是他們的爹,我隻是他們的哥哥,雖然我是長子,但我從沒享有過長子的權利,所以也談不上什麼長子的義務,我這個長子隻能保證自己決不欠他一分錢贍養費。
這樣過了大半年,就是在那一天,父親突然一身雪白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我家裏。除了那身飄飄欲仙的衣服讓我的眼睛四下裏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外,我還有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感。他來絕對沒好事,因為他一進門就大大方方坐在沙發上抽煙,他知道我媳婦是個堅決反對抽煙的人,早年還曾經奪下過他手指間的半根香煙。挑釁是不言而喻的。
還是大弟的事。
“這回你一定得管管他,想把老子趕出門,房子騰給他們兩個,天理不容!”
原來,大弟戀愛了,已經帶女孩去見過父親。“什麼眼光,還不如前頭那個。”父親明顯對第二任兒媳候選人有點不屑。這也罷了,讓父親氣憤的是,大弟竟然打算把婚房安在父親的家裏。“居然叫我去睡沙發床,良心何在?”父親的房子隻有一間臥室,不過,餐廳比較大,擺個沙發床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他心裏過不了關,他覺得自己是戶主,大弟不過是他發善心收留進來的,現在竟然想鳩占鵲巢,真是豈有此理。
我想了個折中的方案,建議他們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把餐廳改成臥室,再在廚房裏設一張折疊餐桌,問題就解決了,而且不會太擠,大城市裏多少人家三代人才住這麼大點地方呢。當然,裝修費得由大弟出。
“沒想到連你也這麼想。我欠他的?我供他讀書,幫他成家,我該做的早就做了,我沒有義務再幫他做第二次。”
“誰叫他是你兒子呢?兒子有難處,做父親的不幫他,還有誰會幫他?再說,他跟你住在一起,早晚有個照應,至少你生病的時候,有人給你遞口水喝。”
“我不稀罕他給我端茶端水,他也不會管我,他哪天不是進門就睡,睡下就喊不醒,他也沒當那裏是家,那裏隻是他睡覺的地方,他自己都說過,他本來可以不交夥食費,隻交一個床位費。”
我躲到書房,去跟大弟通話,他一聽就火冒三丈。“他為什麼不敢說真話呢?你知道他的真實意思嗎?他有個相好,開始還避著我,後來索性不避了,吃喝拉撒都在他那裏,好幾次都是我把她趕走的,一想到她當著我的麵跟他睡在一張床上,我就惡心。就是她唆使他趕我走的,嫌我在那裏礙她的事,別以為她在乎的是他那個人,她在乎的是他那套房子,她還不到四十,比你都年輕,三下兩下把他熬死了,她就有好日子過了。”
一回頭,父親就站在我身後,我們的電話還沒掛斷,他就大聲嚷嚷起來,“她圖我的房子我願意,你圖我的房子我就不願意,你能把我怎麼樣?”索性把我的電話奪了過去,直接跟那頭吵了起來:“我說你就別癡心妄想了,別說你想結婚,就算你把孩子都生下來了,我這裏也不會收留你們,你趁早打別的主意去吧。”
好不容易吵完了,老婆走過來,很小心地插了一句:“其實,兒女有難,做長輩子的幫一把也是理所當然。”
父親狠狠地瞪著她:“知道你們都是一條心,知道你們都是怕增加負擔,人家那麼年輕,不會沾我的光,反倒是我要沾人家的光呢。”
老婆哧了一聲,扭頭就走。過後卻躲在一邊悄悄向我招手:“不要把他惹急了,他要是真跟那個女的結了婚,誰也沒辦法。”她湊在我耳邊說:“我分析,為了得到那套房子,那個女的完全有可能纏住他不放。”
我覺得老婆的提醒有道理,趕緊提醒大弟,要講點策略,千萬不要把事情搞激化了,否則,被掃地出門的隻能是他。
“你以為我是傻子?放心吧,我不相信還玩不過他!”
這話讓我驚詫不已,他們什麼時候變成這種關係了?
為了緩和氣氛,也為了我的眼睛有地方放,我帶父親去買衣服,我給他挑了一身深藍色的夏季衫褲,他猶猶豫豫地脫下身上那套,小心地疊好,裝好,麵帶羞色地說:“她叫我不要穿這麼深的顏色,說顯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