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那邊的事(3 / 3)

人們可以求他幫助排解一些人生難題,但須習慣他的凶狠。因為他每次回答,都瞪大眼睛,咬緊牙關,麵目猙獰,凶巴巴地高聲大氣,整個一個咆哮體,似乎問話者都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特別是人家若問神聖何來,想查驗一下他的身份,他對這種存疑必定不快,更是破口大罵:“老子一筷子插死你,一屁股坐死你!你一根臊毛出了褲襠嗎?……”

他手操木棒連擊門檻,發出震天巨響——“響佬”這個綽號,咆哮體的含義,想必就是這麼來的。

當然,來人在請教之前,得如實報上自己的八字和屬地,包括本村各位神靈的名號,城隍是誰、土地是誰、靈官是誰,相當於縣、鄉、村三級神界幹部,以便傻子總攬全局,協調各方,找準問題,現場辦公。一般來說,他不測字,不算命,也不會掐陰陽,隻是對有些往事比較計較和生氣。翻白眼的時候,或斜視路邊一隻小雞的時候,他能大聲吼叫出各種曆史真相:你多年前有一兄弟死在外邊未曾收屍,你狠不狠心?咚咚。你那一張收據就在右廂房門後的磚縫裏,自己瞎了眼,怎麼去怪你兄弟?咚咚。你上個月偷了老樂家的一隻鴨,在坡上燒熟了下酒,不怕爛手爛腳,不怕爛腸子爛肚?咚咚咚。你無聊不無聊,喪德不喪德,一泡屎屙在人家祖墳上,如今胯襠裏長疔瘡算什麼?你吃藥也是白吃,打針也是白打,不痛上兩個月不行的!那天一個穿白衣的人坐船來,就是搭救你的貴人,你瞎了眼嗬,一不打酒,二不殺雞,你活該……

他吼得很多來人大驚失色,不知那些重要機密,包括一些不堪之事,連老婆也不知情的,連父母也蒙在鼓裏的,甚至自己都忘記了或不知道的,如何竟被—個外鄉傻子了如指掌。有些人不敢惹他,當然是一些有大機密的人,見他來了就躲得遠遠,根本不敢前去湊熱鬧,對他的眼角餘光也避之不及。有人甚至想壞他的名聲,曾報上一頭牛的生辰八字,卻問這位舅舅為何最近總是同兒媳吵架。

“妖怪!”傻子啐了一口。

“你……你說嗬,說嗬,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妖怪!”他抄起棍子打了過來。

他跳起來,追打得來人抱頭鼠竄哇哇亂叫,後來再也不敢下套子騙他。

這一次,是建華一個妹妹在外打工,幾個月竟杳無音信,怎麼打電話也無人接,兩度派人去也找不到,連警察接到報案以後也一籌莫展,隻是含糊其辭,說等一等再說,等一等再說。建華本來是最不相信神鬼的,身為學校教師,講得了數理化,玩得了電腦,一直把傻子當成笑料。但這一次病篤亂投醫,他被父母罵急了,被左鄰右舍勸得多了,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蹲在咆哮哥麵前。

傻子坐在門檻上聽說事由,翻了個白眼,吐出一口痰,用木棍在地上畫了一個圈,然後打出一個嗬欠,睡了過去。

這是什麼意思呢?大家麵麵相覷,不得其解。

過一陣,傻子醒過來了,見書生還在眼前,便用木棍在地上敲了三下,氣呼呼地瞪大雙眼。

這個意思更難明白。

“對不起,小弟愚昧,不解神意。”建華繼續獻上笑臉,往對方衣袋裏塞了兩個鹹鴨蛋,“還請大仙進一步指點迷津。”

“你去戴眼鏡嗬,你去喝牛奶嗬!”傻子不耐煩地放口咆哮,“人家睡在桐梓嶺下,餓了幾十年,凍了幾十年,不找你,找哪個?不磨你,磨哪個!”

這下算是聽出點意思了。桐梓嶺?他是說桐梓嶺。但桐梓嶺下隻有一片包穀地,有些雜樹林和小水溝,能藏有什麼故事?建華立刻帶上鋤頭去那裏翻刨,看能不能找出什麼墳石、什麼灶磚、什麼老樹根,什麼蛇洞或狐穴。一無所獲之後,又找村裏老輩人細細打聽當年。直到最後,一位牙齒掉光了的叔爺想了想,才閃爍其詞說出一件事。大概是這樣,那是抗日戰爭後期,一個日本傷兵搖著白毛巾,扶杖跛行入了村,連連鞠躬地討飯吃。建華的爺爺給了他茶飯,還接受了對方答謝的一支鋼筆,但乘其不備,一鋤砸開了對方的後腦勺,然後把屍體丟入磚窯,在窯口點上火,燒出了皮肉焦臭的怪味。

這一往事的知情者極少。當時為了防止報複,幾個當事人發了毒誓,而且幾十年來果真守口如瓶,秘密都爛在肚子裏了。因此,眼下叔爺的回憶也是有三沒四,疑點不少,一時說是這個下的手,一時說是那個下的手,一時說是被逼下手,一時說是意外失手……但無論如何,一個外鄉人既然落了難,鞠了躬,麵子踩在腳下了,遭此橫禍還是令人唏噓。好,退一步,即使他罪大當誅,殺了也就殺了,但沒讓他葉落歸根遷葬故土,阿彌陀佛,似乎仍有點讓人不忍。照老人們的看法,古往今來哪能讓人死在一方冷土?一個人哪怕屍骨無存,但一個衣角,一撮頭發,還是得歸還家鄉和父母的吧?家裏人想托個夢,總得有個去處吧?

大家都這樣說。

建華遵從老人們的指點,找到當年的窯址,撒上一筐石灰,大概有消毒的意思;淋上一碗雞血,大概有鎮邪的意思;再供上米飯、豬肉、鮮果,大概有拉拉關係和親切慰問的意思。作為一個中學教師,他從網上找來一些日本字,製作出一堆日本冥府紙幣,在窯址前燒出了一縷青煙,還咕咕嚕嚕說了些話。

說也奇怪,幾天之後,他妹妹果然回家來了。她掛著大耳環,穿著超短裙,支著一個狼牙棒式的爆炸頭,與以前的模樣大不一樣,顯示出這一段時光確實不同尋常。但說起這五個月的失蹤,她一言不發,頂多是眼圈一紅,掉了幾滴眼淚,或者突然咯咯咯地大笑,讓身旁的人驚慌不已。不過有一條,據她舉手發誓,她根本沒有去日本,根本不認識什麼日本人,也絕不像幾個同輩姑娘猜測的那樣,在什麼日本卡通片裏丟了魂。總之,她與桐梓嶺似乎沒有任何關係,這次回家來也不幹傻子什麼事。

她說的也許都是真話。但村民們覺得,擺平了桐梓嶺那一孤魂野鬼,消除一大隱患,可能還是很有必要。否則,想想看,再想想看,建華後來遭遇車禍怎麼沒傷皮肉?他家的橘子這一年怎麼結得那麼多?他何德何能怎麼一舉當上了學校的副校長?……這些奇事都讓人們浮想聯翩。後來,祭亡靈燒紙錢時,有更多的人會多燒一把——朝桐梓嶺的方向。

人們也注意到,傻子再也沒有來過這裏了。他留下的一個旅遊帽,帽簷很長的那種,久久地掛在村口小樹上。

選自《青海湖》2012年第1期

現代化之於鄉土,又如何?——評韓少功的《山那邊的事》

林霆

這組“精短小說”所包含的信息量令人驚歎。小說題目都是頗具現代感、時尚感的詞語,像“聯合國”“英文”;有些屬於新華字典尚未增補的詞條,比如“三G”“咆哮體”。當這些詞語已然侵入鄉村的時候,我們卻發現,鄉土世界並未發生任何實質性的改變。這種反差所造成的語義上的張力,使得鄉土中國的當下麵貌更加清晰生動地浮現出來。

在《聯合國》中,幾乎看不到故事與“聯合國”有什麼關係,倒是看清了鄉村基層幹部製服鄉村無賴的高明技巧。賀鄉長既不使用法律手段,也不像截訪人員那樣好吃好喝地伺候著,而是用民間所謂“滾刀肉”手法,用“你最好告到聯合國”的強硬態度,威嚇住了為害鄉裏的無賴。賀鄉長還想乘勝追擊,將其開除黨籍。沒想到,這一招受到了村民的抵製。賀鄉長好心要懲罰壞人、整理黨務,卻被看做賴賬、甩包袱。連熟悉鄉情民風的賀鄉長也沒法理解這些村民了。不過,沒準真就像村民所說的那樣,也未可知哈。

《英文》寫的是村裏兩個好姐妹,因為誤會而結怨的故事。土鱉蟲在稻穀上爬過的痕跡,被一方理解為另一方為防止她偷盜而做的“英文”記號,大鬧一場後二人絕交。當真相大白時,錯怪人的一方卻永遠失去了道歉的機會,因為那個被錯怪的姐妹在一次工廠火災中客死他鄉。樸實的鄉土社會也在默默承受著工業化的後果。

《三G》的格調最有喜感。小說把湖南農民特有的詼諧幽默發揮得非常到位,讓人想起了老一輩湖南籍作家周立波的長篇名作《山鄉巨變》。隻不過《三G》的故事已經移位到了21世紀,農民已經知道“三G”這個詞,雖然不知其為何物。鄉民們在物質貧乏的世界裏窮著,並樂嗬著;樂嗬著,但還是窮著。對鄉土中國的這一認識,可以見出作家對於中國農民心態及其生存狀態的深刻體察,這在當下的小說中並不多見。

《咆哮體》的民間色彩最為濃鬱。一個傻子,會算命占卜。這樣的事情,在中國農村從來都不是奇聞,相反,這是農民認識論的重要組成部分。被傻子算準的事情多得數不過來,咆哮體的說話方式,更增加了他的神秘感和權威性。但他到底沒有算出,建華妹妹失蹤的幾個月,究竟去了哪裏?建華妹妹濃妝豔抹地回歸,讓正常人都能做出合情合理的猜測,而作為占卜師的傻子卻不能。也許,現代社會中的奧秘,已經超出了他的神力之外。

這組小說散發著一種令人懷想的氣息,喜怒哀樂雜糅。在敘事態度上,不是用簡單的“溫暖”或極端的“批判”這樣的詞語可以形容的。用“怨而不怒、哀而不傷”這樣的比喻,或許更加接近一些。它的精煉、簡短,絲毫沒有影響小說信息的豐富性。這得益於每一個故事所傳遞的信息或者我們常說的主題意蘊,並不能被輕易指認出來,而是被層層包裹在不甚明朗的敘述中。讀者要經過一番有趣的回味、聯想,才能與作者早已明了的內旨相溝通。這種閱讀愉悅是一個有著豐富老辣的寫作經驗的作家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