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那邊的事(2 / 3)

冤仇就這樣結下了。金花自然不承認什麼暗號,聲稱對方血口噴人,居然誣她寫了洋文,為何不說她寫了蝌蚪文呢,寫了螞蟻文和蜘蛛文呢?天地良心,她要是寫得了洋文,還會嫁進這個倒黴的八溪峒,還會嫁給一個爛瓦匠,還會當牛做馬黑汗橫流地曬穀?……但此事真相已沒法澄清,因穀堆已散,穀堆上到底有沒有暗號,到底有沒有英文,旁人無法證實。

兩家斷了往來,連雞鴨也不再互訪。一旦它們悄悄越界,必有來自敵方的石塊,砸得越界者驚逃四散。一些婦人曾經想從中調解,但怎麼也說不通,隻能搖頭歎氣。

據玉梅說,那賊婆子曾經送給她一條花褲,說她個子矮一點,穿著正合身,給她穿算了。她以前還滿心歡喜,現在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什麼好心,不就是嘲笑她的個頭矮,要當眾出一出她的洋相麼?

玉梅還說,那賊婆子曾經約她進城去看戲,還搶先掏錢給她買了車票和戲票。她以前一直心懷感激,現在也算是想明白了:那哪是什麼看戲?不就是要顯擺自己有錢,顯擺娘家有人發了財並且讓她沾光嗎?不就是要氣一氣沒錢人嗎?

……

往事曆曆在目,眼下都被玉梅想得恍然大悟,反正什麼事都往心裏堵。而且越是有人來勸和,越給她增加了思前想後和悲憤重溫的機會。一聽到金花家那邊狗叫,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那可能是發情的叫,是挨打的叫,是趕山貓或趕野兔的叫,但在玉梅聽來都是狗仗人勢,叫得這麼猖狂和歹毒,嚇白菜嗬?她把一條花褲找出來,嚓嚓嚓地剪成碎片,一把碎片朝籬笆那邊摔過去。

數日以後,住在山坳裏的公公找來了,什麼話也不說,要玉梅跟著走一趟。她來到了公公家的穀倉,順著老人的手看去,發現那裏的穀堆表麵也有一些彎彎曲曲的溝痕,與她不久前見到的完全一樣。穀倉前有兩三隻地蟞蟲,大概是爬過穀堆的,留下溝痕的,已被踩死,散發出一種刺鼻的酸腥味。

公公嘟噥了一句,聽不太清楚。

但媳婦捂住嘴,愣住了,冒出一張大紅臉。

她低著頭回了家。打這一天起,她去菜園裏鋤草,會順手把金花家的兩塊地也鋤了;去紮稻草人趕鳥,也會順手在金花家的田邊戳了一個;去撒穀喂雞,見鄰家的雞過來了,也不會再次厲聲驅趕,讓兩窩雞快快活活地啄在一起。

但金花沒見到這一切,而且她那扇門一直緊閉。玉梅事後才得知,收完稻穀後,金花就外出打工了,去了很遠的北方。

第二年,金花沒有回來。

第三年,金花還是沒有回來。

第四年的一天,人們悄悄傳說,可憐的金花回不來了,不久前在一次工廠的火災中不幸遇難。丈夫怕她婆婆和女兒傷心,還遲遲沒有說破。她女兒後來上學時騎的那輛紅色跑車,玉梅知道——是用一個女人的賠命錢買的。

三G

老樂跟著羅會計進城,去縣裏某機關辦一個手續,一同乘電梯來到大樓頂層。一定是羅會計要找樂,坐在那裏等人的時候,覺得椅子很無趣,牆壁很無趣,自己的手指頭還是無趣,便生出一個壞主意。當時身旁的老樂坐立不安,朝電梯那邊看了看,說剛才那個大盒子被我們搞上來了,還沒搞下去,後麵的人怎麼上樓呢?羅會計一聽,明白對方肯定是頭一次見識電梯,便生出幾分焦急,說也是,還真是,你想得周到,快去按一個“1”鍵,把大盒子放下去,你再從步行梯上來。

老樂很憨厚,照對方的指示速辦,氣喘籲籲爬上樓時,發現對方正擊掌大笑,才明白自己剛才當了一回傻子。

兩人辦完事,去汽車站乘車回家。一定是老樂想解悶,覺得水壺很平淡,饅頭很平淡,手中一把雨傘更是平淡,也生出一個壞主意。他捅了捅羅會計,說車票應該是一個樣吧,我看看你的是什麼樣。他接過羅會計的票,正好靠近檢票口,一舉票,進去了。可憐羅會計剛回過神來,已被攔在驗票口的那一邊,又被身後幾個乘客擁擠和推搡,急得跳起來大叫,兩眼瞪得銅錢大。過了好一陣,氣急敗壞的他才重新舉著一張票,急匆匆登上車來,接受老樂遞過去的票錢。

“一個讀書人,沒買票就想混進來,太不像話吧?”老樂這一次也擊掌大笑,高興自己用不著排隊買票。“沒錢就找我借麼,死要麵子活受罪!”

兩人回村後各奔東西,種菜或者喂豬,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入夜,羅會計搖一把蒲扇,在村頭村尾轉了一圈,想必是睡意尚無,精神正好,得找點什麼玩玩。回想起縣城裏的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覺得這裏白天是青山連青山,晚上是黑山連黑山,幾條萬年不變的山脊線真是讓人寂寞,忍不住歎出一口氣。

他撓了撓頭,終於計上心來,去邀了幾個後生,說老樂今天發了財,買了一雙女式襪,了不得了不得,得去打鞭炮送恭喜。

後生們最樂意上門起哄,既是禮數周全,又是熱鬧取樂,還可能賺來煙酒糖果,讓夜晚變得比較有滋味。因此,這些年來村裏喜事大增,或者說賀喜標準一再降低,造成小店裏的鞭炮總是供不應求。以前隻有生子、建房一類大喜可賀,但眼下任何小喜也不能拉下,考上高中或受到獎勵就不用說了,買個摩托車,買個電視機,甚至打一個櫃子,也都通通變得意義重大,如同豐功偉業,得全民共慶,總是引來各種忙碌和鬧騰。

不過——老樂買襪子這事是不是也太小了一點?

羅會計瞪大眼,揮一揮手,“笑什麼笑?你們知道那是什麼襪?卡通的,彈力的,三G的,推薦指數五個星!”

後生們聽不懂三G,聽不懂五個星。但不懂就對了,眼下凡聽不懂的就時髦和高貴,聽得懂的反倒喊不上價。大概科學技術又有發展,不但藥丸聽不懂了,布料聽不懂了,如今連一雙襪子能G?還能美容、抗癌、防衰老、降血壓、燃燒脂肪吧?說不定還能帶來買彩票和打麻將的運氣?

大家想象了一番,驚奇了一番,疑惑了一番,終於覺得襪子確實非同小可。可惡的老樂,平時不抽煙,不喝酒,把一根草繩當皮帶,拿一個塑料袋當雨傘,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家夥,如今也大舉奢侈和腐敗,居然還想瞞天過海混過去?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大家湊錢買下鞭炮,興衝衝一路吆喝殺向老樂家,暗含一種同仇敵愾的意味。接下來,那一家狗叫了,燈亮了,門開了,老樂探出頭,在火光四射和硝煙彌漫中睜開迷糊的雙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待得知眾人來意,才咬牙切齒地一跺腳,“你們無聊不無聊?歹毒不歹毒?你們想抄家滅門就扛刀來嗬,你們要拆屋就開推土機來嗬……”

但罵歸罵,吵歸吵,既然賀客們已經進了屋,已經入了座,鞭炮也沒法打包退貨,東家縱是悲憤滿腔,伸手也不能打笑臉人的,隻好暫時接受隆重的喜慶。他老樂確實買了襪子,確實買了一雙不尋常的襪子,屬於超前消費,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不能不有所表示。花錢換體麵,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不過,他這一天實在毫無準備,家裏既無酒,也無豬肉和雞蛋,在櫥櫃裏找了好一陣,隻找到幾斤麵條,本是留給外婆的。老樂一咬牙,隻好揮揮手,讓老婆去灶下升火。

片刻之後,屋裏熱氣騰騰,碗筷丁丁當當,還有嘴巴和嘴巴嗖嗖的吸麵氣息此起彼伏。後生們吃得興起,高聲大氣地又要醬,又要湯,又要辣椒,又要蔥花,催得主婦團團轉,撞倒一張椅子,差點摔了一跤。

好,很好,這個夜晚算是比較有意思了。

“喂,三貴家昨天還裝了一個電視衛星鍋。”

“金河爹前天還買了一隻噴霧器。”

“我聽說,誌文嬸說要去買一條圍裙的。”

……

食客們紛紛提供最新情報,挑選下一個祝賀的對象。至於是否要確定一包煙、一瓶酒、一壺茶、一鍋麵、一個表演節目的“五個一”接待標準,也進入了他們複雜的協商和權衡過程。正在這時,門外又響起鞭炮聲,大概是消息傳開,又一撥後生從夜色中擁出,也來老樂家賀喜了。

……十六碗,十七碗,十八碗,已經端出最後一碗麵條了。不用說,聽到更為恐懼的鞭炮聲,老樂已麵色慘白,忙從後門溜出,是去告借,還是逃難,還是魂飛魄散時走錯了道,意思不大明白。倒是主婦還鎮定,端一木盆噔噔噔衝出廚房,衝著眾人往大桌上狠狠一頓,“好,來得好!不就是為了這個死屍嗎?你們都不要走,都不要客氣,今天非吃了它不可!”

大家朝鍋裏一看,發現麵湯中隻有一雙襪子,頓時再一次哄堂大笑,沒注意主婦捂住鼻子,淚光閃動,匆匆跑開去。

咆哮體

他是一傻子,一流浪哥,經常蓬頭垢麵和破衣爛衫,身上還冒出一股酸臭。他不知什麼時候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去了,沒一個定準。他上桌吃飯,東家給多少,他就吃多少,自己從不叫餓或者添飯。他上床睡覺,東家給多少,他就蓋多少,自己曲著一條幹枯的背脊從不動彈,似乎對冷熱毫無感覺。

有意思的是,這傻子據說能通神,在屋簷下插上幾根香,嘴裏便念念有詞。如來佛祖,玉皇大帝,武聖關公,土地菩薩……所有的神聖名號都喊上一遍以後,他閉上眼,垂下頭,放出一個屁,冒出一個嗝,右手裏一根木棍不停地跳動,大概就附體神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