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果然是六朝金粉所凝,氣派不凡。春則霧鎖煙籠,青翠可愛;夏則古木蔽日,綠水無波;秋則天水一色,水如藍染;冬則水淺沙平,舢板倚岸。此時正是冬季,興來想要遊船不得,略掃了興。卻在奇芳閣一處水麵傳來悠悠蕩蕩的歌聲,唱者聽來好似豆蔻新人,未能全盡小曲中的意境,倒也婉轉動聽。隻聽她唱來:“姐在南園摘石榴,哪一個討債鬼兒隔牆砸磚頭……你要吃石榴還是要上高樓……和你一起下揚州,下了揚州不回頭……”
聽來似是兩人密謀私奔的事兒,白日裏唱來,吃茶的眾人皆是伸長了脖子向秦淮水景處望,慢慢的一葉小舢板駛進人們的視線。搖船的老漢鼓動著幹癟癟的腮幫子向吃茶客道:“各位大爺,小姐,太太,誰點個曲吧。”又指令著穿“水田衣”的小姑娘給人遞歌曲本子。
那小姑娘又黑又瘦,倒是生了一雙有神的眼睛,她身上穿的單薄,站在舢板頭子上向內裏遞去,不過一時半夥的沒人接,她凍紫胳膊有些發抖。
我瞧了張漣一眼,他也正將目光投向我。秦淮河上的歌伎是出了名的多,以夏季尤為盛,南來北往的舢板上皆晃動著紅粉倩影,配著胡琴、箏樂的調兒,唱上豔曲,看似風流。但是到年老色衰無人問津時,或隻有嫁做商人婦的份兒,這份心酸倒是隻有白樂天或者和白樂天一樣的人才能領悟,繼而同歎天涯淪落人了。我撣了張漣一眼,正要去接曲目本,卻被人搶了先。
接去的那人笑出滿褶子的包子臉,橫肉鬆動的說著:“我說老頭兒,這瘦了吧唧的丫頭可是你老婆吧,你可是與她摘石榴摘出的情來,坐了這小船下到的揚州啊?”
身旁聽聞他話語的人群,三三兩兩的一處哄笑開了。
老頭又氣又窘操著濃重的安徽腔:“恩說這位爺怎麼這樣胡說呢,列位看看嘛,個丫頭是小老兒的孫女,哪嗎說是恩的老婆呢?”
包子臉仍不懷好意地笑著說:“這也怪不得我嘛。誰叫你在大白天裏唱些淫曲,你們再看看兩個人又是坐著小船來的,誰不會懷疑麼?”
他說的盡興,一麵朝眾人擠眉弄眼,眾人也看熱鬧的起哄。
包子臉見眾人如此,興致越發高了。
“老頭兒,你倒是說說清楚,說不清楚我可要報官了啊!”胖子咯咯的笑著,那樣尖細的笑聲聽著十分刺耳。
“瞧呢,瞧呢,官家可不就在那兒,我叫了啊!我叫了啊!”
瘦老頭忙軟和了語氣,急得捶心跳腳:“不能啊,不能,這一進官府奏說不清了,得交銀子的。”
小姑娘嚇得偎在船艙裏,老頭兒無計可施,隻得服軟,低聲下氣道:“爺爺……爺爺饒了我,爺爺饒了我吧。”
包子臉咯咯地笑著,一麵撫著他碩圓的肚皮,這才心滿意足地道:“本來我還想到官府告你去的,但是既然你們真是爺孫兩個,出來討生活倒也不容易,爺爺我豈是那麼不講理的人呢。”
說罷又從懷裏掏出一錠碎銀子,連同歌曲本子一起拋到老頭兒的破船上,道:“爺賞你的,走吧走吧!”
老頭兒又千恩萬謝地作揖,撐著小船劃遠了。
茶館裏的眾人看完了戲還不盡興,索性四五一群上戲院去了。
如此一來茶也涼了,我二人走出茶館,隨街逛去。
我們沉默了半日同時開口:“你(我)……”
隨後張漣道:“你先說吧。”
“嗯”,我點頭道:“其實也沒什麼其他的事兒,就是想問問你,剛才為什麼不幫那祖孫兩個?”
“嗬嗬”,他輕笑開了,側顏注視著我,那略黃的琥珀色瞳子裏印出我神態自若的樣子,而後他別開臉道:“怎麼,想測測我們是否心有靈犀嗎?”
他清清嗓子道:“我這個人是好管閑事的很,今天卻沒有出手相助,當然是有原因的。其一,你在我身邊,我知道曹家的規矩,不想給你招惹麻煩;其二,這種事隻會越幫越忙,那個胖子隻是想戲弄祖孫二人,我若上前阻止,恐怕會事與願違;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受侮之人必須學會自己保護自己,吃‘賣唱’這口飯,還非得忍得下這口氣呢!”
我點頭道:“你這最後一句道出了多少的無奈啊!”
回想起胖子擲錢的動作,心中一陣厭惡。古來有千金一擲的故事,不過為的是博美人一笑,到底還有幾分豪氣,今日一事卻是無事忙的老爺打趣解悶的趣引兒。逗逗人,完了再打賞,就像是耍猴人扇了倆耳光子又獎兩顆糖,這小猴兒還得屁顛顛地作揖,其實真是徹徹底底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