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鬧完花燈,春節便過去了。再貪玩的農人,也知道該收掇農具,調理牲口,盤算一年的春種秋收了。對於一個農業大國的子民來說,這大抵是一種集體無意識。俗話說,小孩盼過年,大人望栽田,整整一個春節,我都在思考晨報這塊田,今年該怎樣種,怎麼種出個連續四年的豐收來。
三年了,大家勞心勞力一路狂奔,沒有誰顧惜力氣,沒有誰怠惰精神,由此我們如一股鐵流,摧枯拉朽地前進。不僅許多競爭對手,行業內的看客讀不懂這個團隊,就是作為團隊成員的許多人,也不知道這種力量從何而來。不憤不發,我們是一支心懷憤懣而不甘人後的哀兵;不憤不發,我們是一支一無所有卻不甘困頓的窮兵,創造的激情,富有的夢想和實現價值的欲望,使一群在本質上別無選擇的人不約而同地走上一條不歸之路——背水一戰。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絕處逢生!在尋找出路的戰鬥中,我們無法猶豫,無法懈怠,無法勾心鬥角,相互傾軋,因為生即大家生,死即大家死,沒有任何個人的出路。我們的鐵流終於衝出一條生路。三年的奮鬥,三年的榮耀,我們似乎可以進城了,可以穿鞋了,可以清點戰利品封王稱侯了……
大年三十的新春祝辭,我用了《甲申之願》這個題目。篇幅所限,言不盡意,不少心思和感歎依舊如鯁在喉。甲申之年,對於中國,對於湖南是否說得上是一次大考,我們姑且不論,然而對於晨報來說,卻鐵定是一次大考——一次興衰之考、生死之考。
六十年前郭沫若寫《甲申三百年祭》,企圖通過一個典型案例探討中國農民革命的悲劇命運,選題之重大,目光之銳利,可謂無有出其右者。“進城”和“稱帝”這個中國農民革命的死結,幾乎沒有人解開。所幸的是這部史論終於有一個人讀懂了,這個人就是即將“進城”建國的毛澤東。曆史由此避免了又一次簡單的重複。“天下國家,本同一理”,一個公司和一個國家在興衰生死的命運軌跡上,常常並沒有本質的差別。近三十年來,中國大地上生生死死的大小公司,其實許許多多都在重複著朱元璋、李自成們的曆史命運。或許是太少人關注這些以公司符號作為標簽的團隊,他們從無到有的一路拚殺和從有到無的腐朽衰敗,其實並不隻是簡單的財富聚散,而是激蕩著多少人的激情、夢想和多少家族的血淚辛酸。用不著去曆數禹作敏、牟其中等所率團隊的興衰曆程,也用不著去翻閱中國大多數上市公司盛極而衰的檔案,我們很容易便能找到它們不可以長盛不衰的根由——創造者與創造物,團隊與公司之間的矛盾。創造者為創造物所累,最終為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而壓垮。
細說起來,這種不可承受之重至少有三種重量。其一為身份之重:一個成功的企業,就像一個新立的國家,前期團隊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功臣,是締造者,當然就對被締造物擁有所有權,加冕稱帝是當然的,封侯進爵也是當然的。所有者的身份滋長著支配欲、占有欲,於是便有了譜,有了格,有了傲慢與偏見。而這一切,都與前期的創造、激情、無所顧忌的前行形成了衝突。晨報是大家創造的,大家全是功勳卓著的鬥士。如今媒體影響大了,大家的江湖名頭也響了,於是大家難免都有一點“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自豪感,有了一點“世無英雄”“高處不勝寒”的王者心態。還有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有了“主人意識”,有了利益均沾的欲念,有了按捺不住的為獲取利益而一較高下的衝動。我們是晨報的締造者,但就一定是晨報的主人嗎?許多人都說,晨報的團隊缺少主人翁意識,晨報缺少歸屬感,但不知怎麼,我真的很提防“主人”這個詞。像晨報這麼一份報紙,如果大家都想當它的主人,都是它的主人,我倒真覺得是件可怕的事情。長期以來,大家認為中國企業員工缺少主人意識,所以企業難以搞好,而我卻以為,中國企業搞不好,恰恰因為太多人想當主人,卻沒有人想當一個真正合格的雇員。太多人把事業平台和主人身份混為一團,認為有了主人身份便有了事業,這真是一個大誤會。
韋爾奇做得如此輝煌,以至於被人譽為天下第一CEO,可他卻隻是GE的雇員。雇員的身份使他更清醒地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對GE負責,對GE的股東負責。韋爾奇為GE所創造的價值可謂無與倫比,但他沒有因此而產生主人心態。正因為有像韋爾奇這樣一代又一代優秀的雇員,GE才可曆久不衰。這有一點像中國的廟宇。每個廟宇都有創始的僧人,然而沒有哪個僧人把自己作為廟宇的主人。我很欣賞僧侶們把廟堂的最高領導人稱為“主持”或“住持”,而不是稱為“教皇”。主持是沒有主人色彩的。廟宇是普天下人的,主持隻是一個管理者、經營者。去看看那些名刹的碑林吧,那裏圓寂後安臥的高僧們,都不曾是廟宇的主人,但大家都曾為廟宇的興衰而殫精竭慮。就我而言,至多也就是晨報的主持,是晨報所雇的主持。我不喜歡大家稱我為老板,因為這很假,因為我不是(除了投資關係,晨報已經是一件社會所有物,就像廟宇屬於香客,沒有人可以做它的主人)。我作為晨報主持的身份,一點也不會損害我對晨報的負責和努力。主人的身份使大家關注領土,在意疆界,熱衷利益和權限。去年以來的種種跡象表明,我們的團隊正在因這些東西而蛻變,好些打著工作名義的紛爭,其實都是權、利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