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是陶羊子青梅竹馬的伴侶,她活潑、爽利、單純、神氣,有著令人親切的世俗美,有著善變的女兒情態。任秋用眼斜睨人時的風神嫵媚,提水時的綽約多姿,令人難忘。可惜天不假年,美麗的任秋死於非命,未能與陶羊子執手偕老。粗服亂頭的山野女子阿姍,作為陶羊子最後的伴侶,雖著墨無多,麵目略顯模糊,但其身上體現出的淳美人性同樣是動人的。考察儲福金一係列長中短篇作品,從《雪壇》《柔姿》到《石門二柳》《神秘的藍雲湖》再到《花野》《紫樓》迄於《黑白》,就會發現,儲福金確是長於表現女性之美的高手。這種氣質,這種筆力,當是從歌詠女性的偉大巨著《紅樓夢》、是從一代文學聖手曹雪芹處賡續而來的美麗傳統。
黑白世界包含著宇宙的生死衍變,世事的興亡交替,蘊藏著種種攻與守、進與退、悲與喜、舍與得的辯證法。世間萬事萬物,皆如棋子般彰顯著黑白。一“黑”一“白”,象征了善惡是非,愛恨苦樂。《黑白》在天道、人道和棋道的交融中,彰顯一顆顆鮮活棋魂。作家描摹人物筆力考究,多半針腳細密,一似江南蘇繡;有時也如淡極而雅的水墨畫,粗細並舉,虛實相濟,緣此進入陶羊子、任守一、方天勤、祁督軍、芮將軍、梅若雲、樵斧、鐵盤、秦時月、西南王、鬆三、宮藤、秋明等眾多棋手的內心。凡達官貴人,尋常士子,草根眾生,均不脫黑白二色。《黑白》不但人各有麵,而且一人多麵:不同的人物有黑有白,同一人物的人性中亦有黑有白。黑與白的纏繞,意味著靈與肉的掙紮,人與獸的搏擊,美與醜的對峙。然而作家終究是包容的,友善的,多的是春風化雨的溫馨,少的是秋霜烈日的嚴酷。書中所有人物,包括著墨不多的社會小混混胡桃,無名無姓的旅社女老板,糨糊、英格西等一幹普通棋手,以及工於謀略的俞參謀,江湖騙子黃士天等,各有其可愛處與可取處。作家筆下沒有純然的壞人,就連絞盡腦汁謀取功利的方天勤,身上也不乏重諾守信的一麵。寫及位高權重跋扈霸道的芮將軍時,作家對其雄盡而退、不失氣節的人生亦不無褒揚。顯然,儲福金對人性的理解,更傾向於是美的,善的,溫和的溫婉的,這與汪曾祺的人性觀可謂不謀而合。
蘇城,南城,昆城;鄉村,都市,山林。《黑白》在闊大的時空背景上搭建起敘事平台。袁世凱複辟,張勳進京,直奉大戰,北伐戰爭,盧溝橋事變,南京大屠殺,抗戰勝利,諸多重要事件紛然躍入讀者眼簾。棋王,棋癡,棋魔,棋妖,棋怪,棋仙,棋迷……小說通過一個個為棋而生的人物行跡,充分展現著大曆史的波瀾壯闊,大時代的慘痛酷烈。《黑白》在聚焦棋人棋事的同時,每每以閑筆點染時局:“北伐軍打到了南城,祁督軍倒了,蘇城來了國民政府的官員,說要實行新政,利國利民。但蘇城的物價還是漲著,原來二毫買的肉,需要三角。”寥寥數語,揭櫫換湯不換藥的曆史本相,一種無言的感喟隱含其間。神州板蕩,國事蜩螗,戰亂離喪;小說由此彌漫著人生如寄的悲涼,人生如夢的幻滅。自幼便失怙喪母寄人籬下的陶羊子,其少時心境想來當如京劇《鎖麟囊》所唱:“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而在經曆了一番番車馬喧闐錦衣玉食、一次次世態炎涼榮辱浮沉之後,風華不再的陶羊子的心境,寧不是“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這位身懷絕世藝業的天才棋王,其最後的理想竟然隻是歸隱林泉,采菊東籬,隻是“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隻是“獨樂樂”而非“眾樂樂”。有心人不免為此扼腕歎息,然而置身亂世,也許這便是最好的選擇了。顯然,《黑白》並不獨尊修齊治平、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倫理,而更為推崇高蹈出世的老莊哲學,推崇“岩上無心雲相逐”式的超脫,“閑敲棋子落燈花”般的悠然。這固為一種可嘉的審美理想和人生態度,卻也因此與碧海掣鯨的雄壯圖景失之交臂,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人性的豐贍與多元,進而影響到文本氣象。既然陶羊子做不了時代的哈姆雷特,既然陶羊子無意於也無力於在一派顛倒混亂中擔負重整乾坤之責,其人格構成中也便天然地缺了某種強悍的男性度,失了一種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小說的魅力與局限,於此均得呈現。
《黑白》是紮實的,精致的,這紮實和精致既體現於開篇布局,氣度不凡,更體現於敘事狀物,旖旎低回。不消說黑白二子的騰挪搏殺,天人交戰的困頓尷尬,亦不消說園林的精美,戲曲的悠揚,琵琶的清亮,二胡的蒼涼,就連日常生活小節的描摹,也往往透著十二分的細膩微妙:“當了副官的天勤,說話時蹺起二郎腿,手敲著那張沙發的把手。他的動作中已經有了官的架勢,隻是起身時,他還會習慣地拍拍屁股,像在鄉村的田埂上站起來一般。”但這並不意味著《黑白》的十全十美,斫輪老手儲福金偶爾也會犯下技術性的小失誤。比如作品中的小舅常得成這一人物,就顯得單薄化和單向度,近乎一個不太成功的道具。常德成在醫院裏對陶羊子說的一番話:“命運在哪兒?人有力量的時候,是想不到它的,總以為一切都能靠自己得到,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成功。根本不相信有什麼命運是不可以改變的。一旦躺倒在病床上,才發現,人一直走在命運的巨掌之上,人是那樣渺小,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一切都是注定了的,不信也得信。”明顯流於教化、直白和枯燥,缺乏必要的生活氣息,正是當年馬克思在《致斐·拉薩爾》中痛詆不休的“席勒式”腔調:把個人變成了某種時代精神或文化理念的單純的傳聲筒。陶羊子帶任秋逛街時,任秋高興地說:“今天讓我完完全全地滿足了購買欲。”口吻亦不免過於“現代”,與文本的規定性語境不相協調。說到底,小說的語言,總須要像小說才好。這是值得作家注意的。
2008年2月24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