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江天一色無纖塵——儲福金《黑白》解讀(2 / 3)

《黑白》廣泛涉及儒、釋、道、戲曲、歌舞、山水、園林、詩詞,它們的出現並非是孤立的,意在賣弄的,而是與黑白相關,與棋理相關,與圓滿的人物性格弧線相關,創作主體的過人修為昭然可見。在圍棋天才陶羊子眼中,棋道無所不在。蘇城的回廊磚欄,粉牆黛瓦,曲橋花窗,深深庭院,絲竹回旋,以及蘇城巧奪天工的園林藝術,皆隱含著圍棋的多重變化。在南城,陶羊子一度到戲院做雜工,與京劇和昆曲為伴,戲曲中的顛、挑、滑、康、剛、柔、起、落、輕、重、頓、斷、顫、連等唱法技巧予他深深啟發,讓他從戲的飛揚、飄逸、細膩、豪放、盤旋、清明等百般韻味聯想到人生的韻味,圍棋的韻味。一路順風的少年陶羊子在蘇城餘園初執黑子,靈性盡失,先輸於方天勤,後敗於眾棋手,真切地感受到了勝負的沉重,輸棋的痛苦。小舅常得成不幸身亡後,陶羊子飽嚐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開始步入複雜的成人世界。本性純正的他,也一度如中魔咒,在重返餘園後棋感蘇醒,無複執白時的優雅飄逸,奮然執黑子發力,將對手鐵盤殺得大敗吐血。其後,隨著種種戾氣欲念的不斷清除,他的棋力境界逐層上升,棋路日臻高妙。棋中有大美而不言,凡日升日落,花開花謝,風和草暖,雷鳴電閃,其情、其勢、其態、其意,均與棋理相通,蘊含著綿綿生力。哪怕在浙西山區病重之際,陶羊子幻覺中仍是人棋合一:“陶羊子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輕飄飄的,向上浮去,浮到樹上去,浮到高空去。他身下的山河大地,如鋪在一個棋盤上,山為黑色,水為白色,山水呈現著一個黑白棋局。他在這黑白棋局之上,擺譜複盤,隨意地擺布著山水之棋。”唯有絕聖棄智,抱樸見素,順勢而為,才可明白圍棋的盈虛消長。笑傲四海的一代棋王,遂於焉而生。

《黑白》展現了種種的有我之境、無我之境、忘我之境。圍棋之道,初時重技,其後重心,最能見出境界。陶羊子弈棋不執於勝負,不迷於得失,完全出於一種純然的喜歡,這正是對棋最好的尊重,契合了棋理的根本,如同奧林匹克精神的要義在於全民參與而不在於獎牌數額一樣。而方天勤的爭強好勝、攀附權貴、不擇手段、聲色犬馬,彰顯靈魂的扭曲和心理的變態,其強橫凶蠻的棋風亦因失其正道而行之不遠,明顯淪入下品。在心懷美善的陶羊子手下,圍棋真正具備了人性的光澤和人格的力量。書中借任守一之口道出:“中國古代的棋譜都注重搏殺,是形而下的棋路。”由是觀照,以棋謀生糊口者(如方天勤、鐵盤諸人),以棋沽名釣譽者(如祁督軍、芮將軍),或以棋光大國威者(如放言橫掃中華棋壇的日本棋手宮藤、秋明),均流於末技。爭勝負,行詭道,殺伐劫爭,不為君子所容。隻有任守一,陶羊子,梅若雲,袁青,以及爛柯山中隨意擲棋為戲的爛漫鄉民,行的才是棋之正道。“夫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善兵者,不戰而屈人之兵”(孫子),與生俱來的超脫之氣,使得陶羊子心澄神澈,落子行雲流水,一似風中自在之蝶,恰恰見證了棋之本心。

棋枰之上,犬牙交錯,黑白二子,風雲詭譎,一步一殺,七蕩七決,快意恩仇,變幻莫測,生死相依,禍福相結……種種精彩的棋盤大戰,成為《黑白》一大亮色。棋是輕靈的,棋是厚重的,棋又是宏闊的,看似樸素的黑白二色,雖無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眼花繚亂,卻足能涵蓋天地萬象,引人勘生死,悟因果。明乎此,《黑白》以圍棋為載體,闡述人生如棋之理,盡顯中國棋文化的博大精深、象天法地。小說中展示了近五十局圍棋,近五十場搏殺:陶羊子與祁督軍之戰、陶羊子與樵斧之戰、陶羊子與鐵盤之戰、陶羊子與西南王之戰、陶羊子與芮將軍之戰、陶羊子與袁青之戰、陶羊子力克日本棋手宮藤之戰、陶羊子與方天勤的多番交戰,以及陶羊子與任守一、梅若雲的從容對弈等等。開局,中盤,收官,小飛,大飛,占位,成空,逃孤,治孤,滾打,進退取與、攻劫收放……因了過硬的圍棋功底,儲福金每每從實處落筆,盡述棋道的變化多端,招式萬千,決不玩弄“遺形取神”“烘雲托月”一類把戲來糊弄讀者,媚俗欺世。“子一落到盤上,陶羊子的心就完全像風中張著的帆,鼓滿了,仿佛還嘩啦嘩啦地作響,整個身心都激蕩著。”弈棋的過程就是如此充滿動感,充滿張力,充滿彈性。看似平和的棋子中暗藏著多少玄機:橫雲斷嶺,出奇製勝,競智鬥力,殺氣叢生,雷霆搏擊,鬼哭神泣,跌宕起伏,驚天動地;直讓內行外行,看罷都連呼過癮!陶羊子精研棋譜時,“慢慢地他感覺到從黑白子的試探與碰撞中,仿佛看著兩個對弈者的神態與呼吸。有大刀闊斧,大砍大殺的;有以靜製動,以柔克剛的;有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有奇妙高遠,出神入化的。有時他會看到對弈者在棋盤上交談。在黑白子落子的一瞬間所表達的意味中,他明白了為什麼下棋叫做手談。有款款而談,互敬互重;有淡然相處,默不與答;有相擁相抱,親密接觸;有東行西效,各不相讓;有你進我退,回旋而應;有你攻我擊,針尖麥芒。”陶羊子觀棋如觀心:“袁青的棋有著孩子的鬥狠,連帶著奇妙的想象力;鬆三看來飄忽的棋風,卻顯著某點民族性的鬥狠;再看任守一那天的幾步棋,仿佛整個棋盤都虛幻著。而梅若雲每一步像是展著一塵無染的飛羽,緩慢地回旋,無聲無息。”小說寫陶羊子與梅若雲神乎其技的盲棋對弈,那黑子與白子的相融,如同水與火的纏綿,呈現出自在的大歡喜,益發彰顯著圍棋的玄妙無窮。而陶羊子在昆城重逢西南王,一對性情中人竟在日寇飛機的轟鳴聲和炸彈的呼嘯聲中縱情對弈,物我兩忘,那場景又是何等地亮烈恢張!

美好的愛情,可愛的女性,也是《黑白》的亮色所在。在陶羊子周圍數名女性中,富商之女梅若雲無疑是最具光彩的,仿佛廊苑仙葩,美玉無瑕。作為陶羊子的棋中知己,蘭心蕙質的梅若雲有著飄逸的美,含蓄的美,逼人的美,既實實在在,又不可捕捉,一如世外仙姝寂寞林,山中高士晶瑩雪。這是陶羊子在開滿金黃色迎春花的蘇城水榭邊初遇梅若雲的場景:“一位坐著的女學生手抱琵琶輕撥琴弦,弦音如水流動一般淌在綠綠池水之上。……她半隱在琵琶之後的臉是那般的清秀,清得無一點浮塵之色,秀得融一池春水之影。她彈弦的手指是那般地輕柔,仿佛合著自然的風與自然的水,在流動,在回旋。……她的笑容展開時,陶羊子感覺如輕風在水上飄拂,他恍惚中想著了一種婉轉回旋的樂音。”風華少年情竇初開的慌亂,妙齡少女巧笑倩兮的婉孌,連同八角亭對弈時的心有靈犀,氣息相聞,令人怦然心動。當梅若雲向陶羊子吟誦普希金與雪萊的詩時,“陶羊子聽著梅若雲吳儂之音吟出來的綿綿詩句,感覺自己好像被她聲音中有著的無形雲翼托著,緩緩浮上那縹縹緲緲的天空,在五彩絢麗的境界中翱翔。”對於陶羊子,梅若雲是永遠的美慧女神、精神導師,屬於仙品而不屬於凡塵。而陶羊子在南城,在粉白的梨花樹下與梅若雲重逢的一刹那,梅若雲長發飄逸,肌膚如花,翩若驚鴻,真正是美人如玉,靜女其姝,白雲映豔陽。陶羊子的心境常常因梅若雲而美麗,而清涼。梅若雲這一形象,乃是作者藝術理想的化身,分明糅合了《紅樓夢》裏“金陵十二釵”的諸般美質:婀娜高潔如黛玉,溫柔可人如寶釵,一塵不染如妙玉……因了門第和階層的巨大懸殊,麵對梅若雲,陶羊子始終不敢愛、無力愛,眼睜睜看她含淚嫁作他人婦,成為秦時月的二夫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段朦朧幻美的愛情,最終繞樹三匝而無枝可依,徒然化為“枉凝眉”式的悲劇。小說結尾,曆盡劫波的陶羊子和梅若雲在昆城重逢,此時的梅若雲無複往昔的虛幻縹緲,陶羊子仍感與她無法走近,兩人依舊永葆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對於他們,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虛幻的美在大命運前顯得何其單薄,許多看起來優美的東西,是那麼不實在。隻有在大痛苦之後,才能欣賞到真正的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