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曼若是書中最具光彩的女性形象。曼若蘭心蕙質,冰雪聰明,她依長輩之命嫁給嘉禾,卻對嘉華情有獨鍾。嘉禾橫遭不測後,曼若堅持不嫁,獨力把嘉禾遺腹子乃賢養大。當嘉華組織學生運動被捕後,曼若化裝成舞女接近汪偽實權人物馬嘯天,利用馬嘯天之手除掉陰狠歹毒的尹天鵬,搭救嘉華,自己卻不幸遭馬奸汙。質本潔來還潔去。盡管屢遭屈辱變故,曼若總如青鬆拔於灌木,白玉之映黃沙,一塵不染。當嘉華因提倡言論自由被劃成右派發配到農場時,曼若千裏迢迢奔赴農場與嘉華舉行婚禮,用真誠的愛溫暖他飽受創傷的心。最終,小字輩們為她隆重舉行了八十壽宴,白發盈頭的曼若在欣慰中死去。作為知識女性,曼若是傳統美德與現代意識的結晶,這一點使她與任梅韻等逆來順受的傳統女子迥異。可以說,曼若既是藝術美神,也是道德美神,她的一生,從青絲朱顏到白發暮年,都至為亮麗,在她身上,體現出主體意識的高揚和女性那萃集日月精華、鍾毓天地靈秀之美,集結著作者美好的理想。她是人格的明燈,性靈的鏡子。其他,川崎君代集扶桑女性的忍辱負重和中國婦女的溫良恭謙於一身,仿佛絢麗的櫻花,開放出簇簇人格美的花朵,成為東方美德的載體;悲劇女子春桃對愛情的執著,對生命的熱愛,楚楚動人;尹宛如盡管精明刻薄,然本性善良,關鍵時刻識大局顧大體,亦不失可愛。通過一係列女性形象的塑造,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鮮明的女性崇拜情結。
“醜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優美,醜怪藏在崇高的背後,美與惡並存,光明與黑暗相共。”(雨果:《<克倫威爾>序》)《秦淮世家》繪盡世態百相。其中,有遺世獨立的老莊哲學,狂歌縱舞的屈騷傳統,更多精進不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文化精神。如子虔撰寫《中國法律通史》,誌在為國家立法,為萬民請命,為社會立言;乃賢撰寫《世紀之交憂思錄》,對官場腐敗、黑社會犯罪、販毒吸毒、賣淫嫖娼明察暗訪,意圖對世紀之交的眾生相作一全方位揭示。謝家子孫雖為一介書生,卻義無反顧地充當了時代的哈姆雷特,欲在顛倒混亂中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消解蒼生的呻吟,黎庶的悲鳴,令人肅然起敬。小說在把有價值的毀滅給人看的同時,也把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如尹天鵬,聰明機靈而利欲熏心,先是由一名純潔青年蛻變為國民政府的黨棍,雙手沾滿仁人誌士的鮮血;日寇入侵後複加入汪偽組織,淪為雙料間諜,最終在內訌中可恥地死去。天鵬這一形象昭示著,在特定的生存環境下,人性也會因私欲膨脹而發生蛻變。作為人格蛻變的標本,天鵬象征著人性中善與惡、美與醜、光明與陰暗、崇高與卑鄙中的一極,昭示著人性深處的危機四伏。再如北京名士侯宗淮原本風流倜儻,才調高雅,卻因耽於酒色而走向賣國求榮,讓人感慨於“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的古訓。
《秦淮世家》充盈著濃鬱的詩化情調。它豐神宛宛,細膩旖旎,糅諸般美質於一體,寫來搖曳顧盼,枝葉婆娑,不見冰泉冷澀,唯見溫泉水滑,力求把文本打磨出凝脂軟玉般的美感,撩人懷舊。像兩小無猜的曼若嘉禾在白溪村的金桂樹下吟哦的場景,女眷們在風和日麗的曠野裏踏青挖薺菜、昆曲名旦單飛鳳在寄園演唱《遊園驚夢》等場景,真是如花解語,似玉生香,洋溢一派光鮮氣象。在作者筆下,那飄拂的柳絲,鳴囀的小鳥,明媚的春花,無不呈現出靈性的翔舞;一切外在的糾紛與衝突,皆掩不住心海深處的波瀾不驚。作品以柔聲細語代替了雷霆焰火,有喜有悲而不大喜大悲,形成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風格。小說融曆史、政治、人性、愛情於一爐,集社會的爆破力、曆史的縱深感、心靈的穿透力於一體,不唯有宏大的結構(structure),更有細膩的肌理(texture),內外雙修,臻於妙境。它展示給我們的,除了大海峭岩,狂風暴雨,更多的是明溪疏柳、湖光山色,是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秦淮世家》體現出疏朗婉約含蓄衝淡的中國文藝傳統和東方美學精髓,而又與表現衝突、抗爭、死亡、毀滅的西方悲劇精神相通相融;審美的超越,使之成為中西合璧的寧馨兒。全書正是在東西文化的衝撞中張揚人性拷問靈魂的。作者與筆下人物神交靈契,同歌共哭;書中,凡朝代更迭,歡場興廢,無不浩歌蒼茫,讀來蕩氣回腸。而敘事的變化,情節的鋪衍,懸念的設置,更具匠心,常常於平原曠野一覽無餘之中,別有草蛇灰線,伏脈千裏,形成強烈的可讀性。
“我一麵作惡行和善德的目錄,描寫性格,記述社會生活中最主要的事件;一麵恐怕正在寫著曆史學家忘卻了的曆史——風俗史。”小說開篇所引巴爾紮克名言,可謂開宗明義。作品就百年來南京的民風民俗及其演變作了細膩描述,尤其對秦淮民俗親密無間的摹寫,如梅韻忌日的水陸道場,謝庭續弦時的盛大場景,謝庭去世時的吊唁儀式,均有聲有色地傳達出秦淮文化底蘊,顯示出濃厚的民俗學意義。這是作者筆下的端午光景:“……隻見秦淮河岸邊人山人海,歡聲雷動,四條龍舟一字兒擺開,一聲鑼響,勢若蛟龍,爭先恐後競渡開來,舵手揮臂指揮,鼓手使勁擂鼓,賽手奮力劃槳,但見波翻浪湧,水花飛濺,岸上人聲喧嘩,不停地向河裏拋擲粽子……”這是怎樣鮮活生動的民俗畫卷,洋溢著聲光色,流蕩著精氣神,讀來如在目前,如聞其聲。在作者筆下,那花燈如潮畫舫聯翩的秦淮盛景,可謂異彩紛呈。書中描摹了春節、端午、中秋、元宵這四大節日,同時展示了諸多與女子有關的民間習俗:正月十六“走百病”、二月二“龍抬頭”、三月三“薺菜生日”、五月六的“拗節”、七月七的“七夕”、二月十九日的雞鳴寺觀音大士香火、七月初一與三十的清涼山進香……但並未喧賓奪主,以民俗淹沒人物。小說行文不避口語化,如“木古”“沒得事”等南京話在書中頻頻出現,令人倍感親切。古色古香的詩詞歌賦穿插其間,更為文本平添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