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沾若此,寧非陋儒?"懷祖道:"建威兄一時憤言,要非由衷。彼之誌願,海不足涵,山不足負,彼之膽氣,壯士不足勇,丈人不足豪,寧有餒時?"去非道:"建威先生!中流者樂生,故畏阻力,下流者不憚死,故非壓力所能製。自今以住,我輩不必為中流憂,但為下流者求一資生的善策,便不致愧對社會了。"念祖道:"去非兄所謂下流不憚死,有無證據?"懷祖道:"去非兄向來持論是偏重下流社會的,前此同舟也曾往複數次。"阿金道:"何先生這回卻是有憑有據,並不說的白話哩。"建威道:"我知之矣,粵東盜風甲於天下,前者死,後者繼,非刑非罰所能禁,去非殆借此為尚武者勸。須知盜賊之多且盛,一半迫於苛政,一半也迫於饑寒,並不是生而好盜,盜而不憚死的。"三麻子將手亂搖道:"夏先生,你這是在題目外麵做文章了。何先生說的,是有實事的,沒多幾日,美國總統女公子,不是同了一個兵部大臣到過中國的麼?"建威道:"是的,聽說到北京時,許多文武都在車站迎接,還派兵隊護送進宮,朝見赴宴哩。"三麻子道:"女公子的隨員,我們待他怎樣的?"懷祖道:"一例優待,稍分些兒高下罷了。"三麻子歎道:"聽說那年有個到英國的欽差,路過那一個國,一班道台知府,叫大人的隨員都赤身露體,萎萎蕤蕤,被押到木屋裏麵洗浴,薰硫磺。又有赴會的委員,職分說也不小,都在船上關了好幾天,好容易千央萬求,才得上岸。如今比起來,一個是來做客人,一個是去做囚犯,無怪人家要恨了。"圖南道:"百姓們才恨,做官的還是喜歡呢?"阿金道:"呔!做官的真有吃過苦的麼?我卻疑心是個假話。若然是真,就算還同外國人要好,也不應該欺侮百姓啊!"三麻子道:"百姓的事,是該百姓做的,官府不官府,他便怎樣?即如總統女公子,他在北京,算是舒服了。到香港的時節,港中官吏,那個不到碼頭上恭恭敬敬的迎接。臨上岸時可就作難了。"建威道:"怎麼作難?可是女公子不如意,不願上岸麼?"三麻子道:"女公子沒什麼不願,倒是我們做苦力的有些不如意。"懷祖道:"為什麼不如意?可是扣減了工價麼?"去非笑道:"隻爭工價的多少,我也不至偏重下流社會了。港中苦力家,起初於外人之禍我虐待我懵無所知,自從抵製議起,愛情惡情,腦筋中一時交融並灌,相戒不做外國總統女公子的肩夫,女公子可不作難麼?"建威道:"可敬可敬!中流中的商人,真不及下流社會,去非兄已往所論,真有先見之明。"懷祖道:"大凡下流社會,可與為惡,也可與為善,全視向導者以為進退,比不得中流中人,天真既漓,要全靠道德來克製情欲,卻不容易了。但是女公子後來上岸沒有?"阿金搶著說:"港官四處招人,竟沒有一個肯去應命。弄來弄去,女公子焦躁了,港官也發急了,想硬逼人去當差。知道不行,才把自己肩夫讓給女公子,港官步行,陪了進署,方始完事。"建威道:"無怪近人多有重視粵人,謂後來獨立爭存的主力,即從這事講,雖然是受外界的剌激,究竟性質不強,團體不堅的,也不能始終沒有動搖呢。"圖南道:"此亦惟工界能然,若商界中,則與外人交易如故,不嫌於自剌自盾。學界中熱血雖熾,所惜不中筋節,遂讓下流社會,倒顯這一番特色。"念祖道:"工界中聞不讀書不識字者居其大半,猶知痛癢相關的道理,何以中流社會倒反不如?是何因由"諸兄能為我道其詳麼?"圖南道:"弟早年曾到上海,正值寧波人與外國人爭四明公所地址。商輟業,工罷工,以全數全力,卒能自保,未嚐不心焉敬之。這回抵製事聞,寧商類都袖手,請問建威兄,可是實情麼?"建威道:"業美貨的巨商多半寧人,商會領袖,亦以寧人為多,豈但袖手,並敢首犯清議哩!"去非道:"足見中流中除自私自利外,別無思想,誠不如下流社會,不知則已,知則死生以之,身家以之,真能為我中國揚眉吐氣哩。"念祖道:"我以為不可一概論,即如學界中人,雖不能扼要製勝,然今日演說,明日又印商標,此為論說家,彼又為小說家,敝舌焦唇,敗紙禿筆,以喚同胞的睡夢,其情何嚐不可敬哩。"建威道:"我以寧商於此,所以袖手,所以敢首犯清議者,不在中流下流的分別。是別有一個原因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