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隻覺眼前一晃,像是蘇隱紅閃到身後,回頭一望,卻並不是。正中立個四十餘歲佳人,妝飾樸素,舉止從容,偏又眼角流波,眉尖斂黛,像含著十分幽怨,朝著台上台下鞠躬點頭,嗚嗚咽咽的說道:"小妹應友蘭,新會縣人,家世務農。我父我舅,會香港初開,以工致富,始棄農習商。又因合資營業,情意相投,一子一女,自小訂婚。妹年十六,即賦於歸。夫婿區遠齡,少有遠誌,每思破浪乘風,遨遊域外,久久未遇機會。妹於此數年,始稍知生人之樂。不意金山分號的掌櫃,忽傳病信,亟須替人。
夫婿欣然請之於舅,孑然獨往。其時妹年二十有四,有子亦七齡矣。夫婿去不匝月,舅以猝病辭世。妹以弱女子,內支門戶,外款親朋,間時又赴鄉間營親窀穸,三月之中,心力交疲,始知生人之苦。幸而夫婿聞訃歸來,妹得稍稍息肩。乃未愈年,忽有戚串從金山來,傳述號中各夥,濫支浪費,勢將不支。夫婿不得已,匆匆就道。
"自此十年不歸,我父亦已亡矣。子年漸長,酷肖其父,慕壯遊。妹以膝前孤另,勸不使行。年十八,為之授室,未三載,得一男。妹於是時,有兒有媳,又有稚孫,投懷索抱,幾幾乎隻知有樂,不知有苦。但良宵深夜,係念槁砧,猶時時以淚浪漬枕。不想此兩年前,金錢空卜,隻雁不來,妹固晨夕皇皇,兒尤傍徨萬狀。挨過八閱月,兒忍無可忍,堅欲赴金山省視,不得已,隻可任其遠行。出門之日,兒媳悲離怨別,泣不成聲。妹回想當年,也不覺欷欲絕。惟盼早一日得一平安之報,便早一日慰我閨中之望。轉瞬又已半年,竟也魚沉雁杳。
"咳!那時那時,不瞞諸位姊姊妹妹說,妹與兒媳一時從好處想,或是父子兩人雙雙回國,恍恍惚惚,好像已在麵前,不覺莞然欲笑;一時從壞處想,或是父子兩人雙雙都遇了意外,恍恍惚惚,好像已聞凶信,不覺嚎然欲啼。如是又逾一月,忽見一張《金山日報》,上記一條說:太平洋會社之汽船,有一乘客,聞從廣東新會縣來,以違禁例,致被撥回。某月某日,船離桑港約五十哩,其人不知何故,自投入海。船員聞信,急放舢板施救,正遇風狂浪湧,無從打撈。其人何姓、何名、何事來美,尚待查訪雲。
妹驟睹此條,便猜是我至寶至貴至親至愛之佳兒,酸痛徹心,便悠悠,神魂若失。良久良久,忽有小兒哭聲,剌入耳輪,才得醒來。卻見桌邊地下,橫臥一人,模模糊糊,尚不認是何人,俯身一視,咳!可憐呀!不想便是至寶至貴至親至愛之兒媳,昏不知人,悠然若死。孫兒方幼,隻是牽衣繞膝,極聲嘶喚道:'娘醒醒呀!娘醒醒呀!'"這時旁聽諸人,都聽得萬種悲傷,百般怨恨。友蘭忍不住,已是失聲。
停了刻許,拭淚重語道:"好容易延醫覓藥,才把兒媳救醒。卻自此一姑一婦,楚囚相對,隻覺死之可樂,生之可悲。
偏偏兩三月來,尚無確信,鄰家又夜夜隱約送來哭聲,越引得望夫思子,不能自己。不瞞諸位姊姊妹妹說,妹雖商婦,然節財省費,猶似農家,未嚐輕役傭人。
"偶以易米,與鄰婦相遇,渠一啼一哭告妹道:其夫在外國作工,年前因事回家,甫及半年,乘船複往。近見同伴家書,知到埠時,適遇木屋新成,梁夫應對不知如何錯誤,便被押入。
據聞木屋造在海濱,低潮黑暗,比囚牢尤苦幾倍,體虧身弱的,一入其中,極易成病。渠又聞人傳言,在木屋中染病不起者已有四五人,因此又驚又急,夜夜不能安枕。
"咳!諸位姊姊呀!諸位妹妹呀!妹當時若不生希冀之心,守著一孫一媳,苦楚已非人境,偏偏又想我夫或是抱病,我子或也被押木屋,因此音信杳然,不自揣量,親身去探消息。諸位姊姊呀!諸位妹妹呀!那真自尋煩惱了!"台上下、會內外,一切聽者,都以為奇,便悄悄側耳細聽。張氏驀地記起陳氏前事,胸頭不覺勃勃跳了幾下。卻聽友蘭接著說道:"妹既決定親赴美洲探聽父子兩人消息的主意,便從新會到香港,在領事署請張護照上船,坐定的是下等艙,汙穢的情形,不堪入目。上等艙固然比不來。即同白種的下等艙兩相比較,亦有天淵之別。這還怪不得外人,我同胞確有些不知自愛的。借著解悶消閑的名色,賭錢、吃鴉片無所不至,無怪被人輕視。妹再三再四的勸阻,在我一片婆心,有人反嫌為多事,真是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