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弱主遇強賓賓主而今真易位 私情遏公理公私兩字本殊途(1 / 2)

建威長歎一聲道:"懷祖,拒約兩個字,本為全體公益,不為一人私計,然在他人不過牲些錢財,方事之始,馮君乃並性命犧牲之,難道不自知其愚,不自知其無名麼?正恐長夜漫漫,前路茫茫,拚以一身,鼓我全國的銳氣,激我全國的決心,想其定誌決策時,不知流了若幹血淚,絞了若幹腦髓,然後毅然引藥,長往不返。但生之前既有無限的躊躇,死之後自有無限的希望,輕輕地把'徒死'兩個字一筆抹煞,中國的輿論可想而知了,中國的人心也可想而知了。"懷祖嘿然不答。建威沉吟一回道:"懷祖,我想明後日,倘有上海郵船,便要動身了。"圖南道:"內子近來飲食日強;精神日複,留小兒在家侍奉,我與諸君同行,既可開拓胸襟,展舒懷抱,或者有什麼事,也好為諸君分勞。"建威道:"以地望論,上海自是中心,以感情論,旅外工人,粵人獨居多數,桑梓之情,竔榆之誼,容易動人,就容易成事,我們還是分途各任的好。請兄留粵,我與懷祖兩人同舟共濟,也不為孤了。"陳氏道:"我在此無所事事,願到上海走〔一〕遭。"懷祖道:"此行遲速未能預期,本島的消息,海船的販運,要仗大嫂代謀,請與大哥同到香港,俟我南歸。大嫂如欲北遊,那時再去,尚不為遲。"陳氏方始無言。

後日是六月十八日,恰好招商班期,建威同懷祖夫婦,午後雇夫搬運行李,上得飛鯨船來。陳氏已同其夫先在船中,圖南父子直至解纜開船,作辭上岸。船到香港,陳氏同著阿金也就分手自行。一路經過福建洋麵、浙江洋麵,四周山峰,時隱時見,靈奇雄厚,各有各的勝境。懷祖經一處徘徊一處,見一處感傷一處。張氏素來達觀,到此亦鬱伊萬狀。虧得建威極力開解,才略略定了痛腸,止了痛淚。

不知不覺,已近崇明洋了。懷祖憑欄四望,戰艦、巡洋艦、炮艦、魚雷艦,銜尾分列,從三夾水直進黃浦江,兩麵樹林似的高桅,桅頂掛滿了各色旗幟,臨風招豋,映日飛揚。細數龍旗,隻得四竿,還是二三等巡船,有兩條隻堪迎送。懷祖愕然,顧謂建威道:"地球上日所出入,有了白種的足跡,便是白種的世界。以今所睹,證昔所聞,能不令人驚心動魄麼?"建威道:"古今往來,新陳代謝,盡我力量,做一步算一步,計什麼利害,問什麼強弱?"懷祖搖頭道:"理雖不差,勢不相敵。兄所說的,究竟隻指未來,不指現在。"正要辯論,離岸不遠,便各回房收拾。

待傍碼頭,挑夫、車夫、棧房的接客,紛紛上船。建威等三人,卻由長發棧隨船夥計預先邀定,便代雇兩乘馬車,到棧中看定房間,略略歇息。建威出門自去,調查近事,懷祖與其妻本為遊曆而來,並也舉目無親,便先高駕雙輪,遨遊四達,遇便也暗暗物色。

倏忽數日,十裏洋場,奇奇怪怪,瑣瑣屑屑的情形,大略已在胸中。這晚回棧,建威恰已先歸,正叫了兩樣菜,引杯痛飲。懷祖取隻杯子,倒了一杯酒,隨飲隨談道:"建威兄!吾今而知'開放主義'四個字,主之於主,又有實力以為之護,是為通商互市之通例,無所忌憚,亦無所用其議論;主之於客,又有強權以為之繼,便是侵疆掠地的代名詞,言雖動聽,實則盡喪,正難為主人呢。"建威道:"兄何自而知之?"懷祖道:"吾與兄現所居處,不是租界兒?既名租界,地主之為何人,不言而喻。然虛名在我,實權在人,試就表麵偵察,就內容研究,反客為主,早成為他人殖民之地。即一隅,推全局,大概可知。可再輕信甘言,自忘實禍麼?"建威道:"是由他人之國家,有治外法權,其領事即因而有裁判權,以至於是。然我名義既尚保全,隻望法律上有日回複,種種障礙,都可消滅,似毋庸長慮卻顧的。"懷祖道:"談何容易?吾聞日本之爭,法律尚在維新之初年,而至遼東戰勝,契約始定,苟無實力,無強權,至今不過付諸夢想。即人觀我,則我僅僅以修改刑律,驟望與列強改訂同等之約,能乎不能?既自知其不能,則無論為占領,無論為開放,其必至為我害者。隻爭隱顯,不爭輕重,名義是假,法律才是真呢。"建威道:"事在人為,日本當年與我正複同病,今乃巍然居於頭等強國之列,我中國人種不定弱於日本。"懷祖急道:"日本以武士道為第一之大和魂,中國之國魂何在?"建威道:"國魂麼?咳!殆已死矣!我今日正一肚皮不合時宜,聊借濁醪,自澆塊壘,見兄來,正思盡情吐露,倒為開放問題爭執了半天。其實就事實上講起來,兄所雲雲,真是窺髒見結之談,我心不死,遂於無可希冀中強生希冀。然而魂之不存,身將焉用?東國魯連,恐轉瞬即將蹈海哩。"懷祖詫異道:"兄台何為鬱鬱若此?"建威道:"兄幸未見其人,未與之談,不然,此時也必不歡。"懷祖道:"小弟連日出遊,正未知兄所調查者如何?今日所見,又是何人?"建威舉瓶斟酒,連引三巨觥,複杯在案,先籲了兩口氣,才道:"調查之事,遲再相告,先告兄今日所之人,與所談之言。其人為誰?則海上巨商孫問鋤是也。孫君與外人交易極廣,勢力極雄,拒約議起,亦複身與其列,一時視線交集於其身,以卜斯事之勝負。不定美貨之決議,未嚐有人強迫,毅然簽允,眾遂坦然以為無恐。弟初意,我國商人乃肯犧牲個人莫大之利源,以謀全群之益,甚心儀其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