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能有所棄乃為英雄 毋謂無人何來之子(2 / 2)

陳氏引進相見。診視既畢,張氏先委婉勸解了一番,才在箱中取出一瓶紅沉沉的藥露,用開水鑲了一茶懷灌下,再揀幾味藥,囑用甘瀾水煎送。連看五天,圖南夫人十分已好了七分。

去非等兩人亦已歸來。建威意欲先行,懷祖又思同走,圖南再四挽留,說待其妻大愈,彼此都可放心,無奈隻能住下。

其時建威同懷祖夫婦,已從棧中遷住圖南宅內,夜晚無事,聚議禁約的前途,非白非黑,是異是同,爭得熱鬧。建威卻一言不發,隻拿上海寄來幾張報紙,反複閱看。忽地拍案道:"卑怯的中國人,無廉恥的中國人,幾為地球通行的口頭禪!彼何人歟?彼何人歟?"忽地又推案起立摩胸撫髀,喃喃自語道:"彼何人歟?殆舊中國之警鍾。彼何人歟?殆新中國之導師。人心不死,賴有斯人!"懷祖幾人不解所謂,急取報紙,翻到一張《海上日日新聞》,載有一篇小傳,其略曰:馮君亞泉,東越人,少傭於墨西哥,積貲入美,以貿遷為業者有年矣。憤同種之受侮,奮然有以尚武為雪恥之誌,乃返國就學海上之某社,為入日本陸軍學校之備。戒行不日,忽以拒約事,於某月某日飲藥自戕。

新聞上又記幾句來函道:拒約不至以死爭,而馮君竟死,其死也無名;禁工毋害於馮君,而馮君且死,其死也愚。以愚死,以無名死,馮君其徒死哉!

懷祖嗟歎道:"其無名也,正好名者所不肯為;其愚也,正智者所不能及。馮君!馮君!仆恨來遲。不然,與君把臂入林,相視而笑,決不使君獨死!"圖南父子肅然正容道:"馮君以一死,廉頑立懦,後來必有食其福者。我輩雖不能似,亦當思所以似之。來函何人?乃敢掉弄辱舌,妄肆輕薄。"張氏道:"聖者見之謂之聖,賢者見之謂之賢,下愚見之則仰天大笑謂之大愚,其人不同,其見自異。上宙下合,往古來今,那有什麼定評呢?"陳氏痛罵道:"是而為愚,是而謂無名,我當時若不遇救,葬身海中,在若輩眼光裏,越發見得是愚,見得是無名了。"說著說著,不因不由,腦門作酸,眼角裏流下許多紅淚,按捺不住,索性放聲長號大慟起來。阿金急得搓手道:"這是何苦呢?你就哭死,馮君也不得返魂,這是何苦呢?"眾人被他引得發笑。

卻見建威依然摩胸撫髀,喃喃自語道:"彼何人歟?彼何人歟?殆非今之人歟?咦!彼何人歟?其舊中國之警鍾歟?咦!彼何人歟?其新中國之導師歟?"上上下下,一麵走,一麵念,竟有失魂落魄的情景。懷祖過去執住他的雙手,問道:"建威兄如何?建威兄如何?"建威搖搖頭道:"馮君馮君,吾愛其為人,吾敬其為人,吾痛其為人,吾尤恨人乃不知君之為人!馮君馮君,其真徒死已歟?"懷祖慌道:"建威兄,想是哀痛過度,神誌失常,索性借這間房做追悼馮君的會場,建威兄便學大姊,痛痛哭他一場,倒可寬胸解鬱。"眾人都道:"是極,建威兄快聽懷祖兄的勸罷。"那想任你舌敝辱焦,建威雙耳如聾,竟無一言回複。

眾人正急得手足失措,一個女傭慌慌張張趕來道:"不好了!太太急煞了!"圖南父子飛步而入,陳氏拉定張氏緊跟在後。剩下懷祖、阿金兩人,守定建威,不敢走開。

懷祖忽地得計,附著建威耳朵,高聲叫道:"建威兄醒來,圖南夫人變了病了!建威兄快快醒來,圖南夫人燦重了!"恰像兩根電氣,直剌入腦,才把建威剌醒,定睛問道:"圖南夫人如何?"懷祖道:"女傭所傳,不知是何情形。"回頭對阿金道:"建威已醒,大哥何妨入內探一探呢?"阿金應了要走。

簾開處,張氏、陳氏攜手在前,圖南在後,笑嘻嘻又走進來。建威急問道:"大嫂無恙?"圖南道:"沒事沒事,荊人聽外間倏哭倏哭,聲高音響,當有意外之事,不免發慌。女傭無知,輕事重報,倒累了諸位。建威兄!可是你剛才的情景,真幾乎把人急死。"張氏笑對懷祖道:"大嫂有幾句批評真是十分貼切。"懷祖問是何言,張氏道:"大嫂說:夏大哥如處馮君的地位,便是第二馮君;馮君如處夏大哥的地步,便是第二夏大哥;夏大哥與馮君,可算是千裏同心,生死知已。"懷祖聽了,也覺失笑。

建威恍恍惚惚,有些記起,重把報紙攜過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忽然怒發上衝,雙眼橫視,眾人又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