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句筆頭鋒,口頭禪,叫做"前三藩,後三藩。"其實,後三藩的吳、耿、倏明倏清,究竟算那一代的藩封,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前三藩是福王、唐王、桂王,正是勝國天漢,維城宗子,其間還有監國的魯王,雖未稱製建元,卻為東南人望所歸。
魯王一生事實,在地理上關係最重的是舟山,地方孤臣遺老,多在其中。庚寅九月城陷,文武軍民死節者數千。因為先前曾經乞師日本,到此時有些不甘剃發的,便想借海外三神山做避世的桃源。駕一隻海裏鰍,裝載了應用物件,乘亂逃出蛟門,把定舵,認準羅盤,布帆飽滿,以為指顧可到。不想風利不得泊,隨波逐浪,直望東南大洋衝下。
約摸到了南緯六十五六度中間一座荒島邊,砰訇一聲,船底觸礁,海水汩汩而入。趕忙查看,幸虧不過方圓三寸的窟窿。
急取現成木板,將洞釘塞,再用棉花,掩盡四圍水漬,方始塗抹桐油。修整已畢,想把船身退下。卻如蚍蜉撼樹,絲毫不能移動。便去測量水勢,原來不上兩尺,無怪不能浮送了。
船上諸人,至此有些著慌。迎麵懸崖峭壁,中劈一溝,溝水洶湧外瀉,聲如雷霆;望裏邊,若明若暗,似深似淺,不敢輕入。因用小劃周圍去看無岸灘,可以隨人登陸。誰知圍抱七八十裏,竟無處可插一趾。諸人回到大船,相對欷,無計奈何,便在桅頂掛了一麵遭風旗,或有他舟經過,好來救援。那知連守五日,竟無隻影。莫非坐困舟中待死不成?便商議進溝探看形勢,除留女人守船外,四人分坐兩隻劃子,用竹篙點底,撐到溝口。水往外流,船從下上,費了無數力氣,好容易進了口門。五步一折,十步一曲,山勢高聳,陽光不到,又是千灣百轉。黑魃魃地認麵不真。前後舟以聲應和。並且溝勢越窄,竹篙使不成,隻好放下,用雙手扶壁,雙足一踮一挺,逐步挪上。如此一步一步,走了十餘裏。忽然有絲亮光,透入眼輪,正如瞽者複明。這一喜,直到三十六重天上。喜定凝視,才知前麵開個石闕,高廣三尺,恰容小劃出入。闕外便是這條既低且窄,既黑且曲的小溝。闕內中間是溪水淪漪,兩岸是平原曠野。
四人伏身船舷,依舊手扶足挺,慢慢挪到闕口。豈知水勢分外湍悍,把船打下,不是拚命撐持,險些全船粉碎。情知這劃子是再不能逆流而上了。四人便跨在水中,用帶扣住兩舷的鐵圈,水與船爭,人與水爭,居然拉倒闕口,伏身便入。
太陽當頂,知是午時。再入舟中,撐到岸邊,在棵大樹根上係定了帶,才上岸來。隻覺一陣寒噤,帽中領口,袖邊衣角,滴瀝滴瀝的有水淋下。看劃子中,也積有三寸多水。恍然大悟,知溝中兩壁,必有鍾乳。幸虧裏麵氣候,比外邊和暖十倍,卸衣脫帽,就地拾些細石,壓定四角,迎日曬晾。赤身跣足,望前進行。暗香浮動,疏影橫斜。隔河對排整千株十人合抱的大梅樹,白萼舒苞,綠英露蒂,就是元墓山也沒這樣多而且盛。
行盡梅林,天生一條青石梁橫在河中。渡過對岸,便有瑩青露翠的小山,迎人而立。山頂一排矮鬆,斜坦到地。順著鬆林盤上山頂,舉目四望,才見積方四五十萬畝的平野,野外四周,大山環抱,從外進來,除那條小溝,竟無可通之路。
四人這一喜,覺得就是瓊樓玉宇,長生久視的仙鄉,也兌換不過。便匆匆下山,渡過石梁,到岸邊收了衣帽,再上劃子。
卻躊躇道:逆流固是費力,灣多水溜的地方,順水尤其危險。
好在溝不甚深,出闕門。不如還在水中挽舟而下,到溝口再上舟出海罷。
四人定了主意,又是一步一步走了十七八裏,才得回船。
說給女人們聽,也都歡喜。此時過晡,從明日起,先支茅篷,把各樣物件,用劃子分起運了十天,方始運完。又忙了十天,建梁造屋,事事停妥,在石闕內傳子傳孫,別開世界。
隻看花開花落,便分春秋,人死人生,才知悲喜。二百六七十年,世人不知有這一塊幹淨土,島中人亦不知外邊還有許多惡濁大地。那年那月那日,就是乙巳、丙午、丁未、戊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