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艙中,驟然黑到沒絲亮光,原來天已晚了。陳氏正覺不能舉步,卻聽阿金背後說道:"幾乎把我嚇殺,你膽子忒大了!"一手便攜住袖子,摸到後壁,依舊上床睡定。大眾歎息道:"我們自不長進,才中了別人算計。如今進退不得,不知何日才能出頭?"陳氏悲悲切切,對著阿金道:"初上船所見的還不過幾個奴才,已是萬分可惡,料想將來,決無好處,橫豎不花錢也沒飯吃,情願餓死,倒是幹淨。"阿金抖索索的道:"你死了,我呢?萬一洋人逼我退你的工錢,不是要我命麼?"陳氏道:"你便同我死!這樣受辱,還貪圖些什麼?"阿金道:"不好,不好。我同你無兒無女,就這樣一死,不把祖宗香煙絕了麼?不如耐心守到古巴,再作計較罷。"從此阿金隻隨大眾,一天也出二兩買命的銀子。到第六天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陸陸續續上了八九百人,上下四層,擠得沒些空縫。阿金夫婦已並在一床。
第七天下午,忽見四個工頭,同了二三百人進艙,貝仁、錢小鬼都在裏麵,轉眼間不知何往,隻聽梯麵上嘣然作響,響過後,驟然如在黑夜,伸手不能見指,對麵隻可聽聲。艙中四處同時發作道:"我們是來玩的,怎也關在艙內?老錢,你同船上既是相熟,還帶我們去罷。"鬧了半天,不聽老錢答應,便又喊道:"老貝!老戎!在那裏?狄老二!萬老三!在那裏?
嗬呀呀!倪老四!還是你心善些,不要給我們吃苦!"任你喊破喉嚨,隻是叫天不應。汽管三鳴,輪聲四沸,倒聽得開船聲息。一霎時,有倒地聲,有撞壁聲,有哭聲,有勸聲,大約艙麵諸人,都被鬧得一夜不曾合眼。
東方既白,勃來格帶一個總工頭,四個大工頭,十幾個黃黑水手,揭開艙板,同下大艙。那些人饑腸倦眼,正在朦朧,一聞響聲,人人驚醒,忘命奔上,把工頭揪住,拳腳交下,卻吃餓的若,狂風大浪,船體偏斜,都覺立腳不穩。勃來格不問是非,在眾中指出四十個小工頭,同著水手,在梯半邊小房內,搬出無數鐵鏈,見兩人鎖一雙,頃刻間全數鎖住。
看貝仁時,倒地亂哼,戎阿大、萬阿三臉似金紙,鮮血直冒,狄阿二、倪阿四模模糊糊,傷勢都不輕,先令侍者送到醫生處養傷,才帶小工頭逐層點名。此時各層,我挨你擠,但見人頭攢動,人聲嘈雜,實在無從查點。
勃來格想了一法,吩咐一張鋪坐四人,等大眾坐定,看還有無鋪可坐的,又令著地靠邊,順著鋪形,也是四人一排,坐在板上。分撥清楚,才見阿金那邊三男夾著一女,此外有三女一男的,有兩男兩女的,亂嘈嘈的和哄,便把小工頭一人一鞭,喝令挪開。阿金略一俄延,鞭影橫飛,又梢帶其妻頭上。陳氏一肚鬱悶,借此捶牆撞壁,狂哭不休。
勃來格氣極了,才待打下,忽又縮手,說:"你想嫌這裏不舒服,搬到房艙去住好不好?"陳氏停哭不語。勃來格笑嘻嘻道:"我扶你下來罷。"丟了鞭子,雙手伸過,陳氏也把雙手搭定。阿多眼睜睜幹號狂急,無可奈何。忽見其妻銀牙一挫,俯身低頭,把勃來格一手一口,兩麵兩掌。勃來格頓時手上、臉上,一條條都是烏道鴻溝,霞飛月滿。那班小工頭,因他調笑得熱鬧,遠遠避開。勃來格雙足亂跳,無人來助。待拾鐵鞭,偏偏手背上脹痛徹心,不能平舉。
恰巧水手送過仁等五人,回身進艙,見勃來格模樣希奇,暗暗失笑。勃來格卻咆哮亂指道:"把這女人衣服剝去,綁在柱上,先打幾百鞭子,丟下海去!"水手不辨何人,橫扯橫拽,許多女人,急得亂叫亂躲道:"不關我事嗬!不關我事嗬!"勃來格才明白指道:"是這個女人!是這個女人!"水手便擁到陳氏鋪邊。
阿金在其妻口咬手抓時,神魂已失,到此際,不知不覺直跳下床,飛奔過來。勃來格搶不及,急喊拿人。不想左右中三行上下四層所有工人,一齊發作。也不知陳氏憑何魔力,能使眾人齊心合意,推的推,搡的搡,把勃來格攆到梯邊。管艙人帶了無數黑奴聞聲趕到,擎槍嚇禁,也被眾人奪下。勃來格見事不妙,拔步飛逃。背後有人追上,隻差兩級,撲通一聲,艙板蓋下,接一連二的紛紛倒下艙來,爬起跌落,嚷做一團。三四句鍾,還不曾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