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南楠
每個城市都有把“頭發染黃”,把“輪廓塗深”,讓自己變成國際大都市的過程。在它的名字被越來越多人提起的情況下,人們對它的印象就開始模糊。我快要忘記廣州這個地方,就像我快要忘記我逝去多年爺爺的笑容一般。它們在我的腦海中烙印似的存在,但是每日見的浮雲太多,就快要把人類社會聚齊成一串棉花糖。
1998年,那時的廣州還有秋天。
美院裏有大片樹木,小徑上鋪滿了橙黃色的落葉,我的鞋子踩在脆硬的葉片上,葉子碎的聲音在我的腳底響起。我十分喜歡這種特別的聲音,覺得像是在跟秋天在嬉戲。爺爺來接我放學,他拿著我的小書包在後麵悠閑地走著,一直看著我在前麵活躍地跑,我如脫兔一般對這個秋天充滿了渴望。
在小徑的兩旁,有許多黑色的鬆果,我喜歡彎下腰去撿,因為我能想象鬆鼠躲在樹後嫉妒地看著我的樣子。我每撿一個鬆果就跑到爺爺的跟前,告訴他,今年的鬆果真的很大,鬆鼠肯定會吃得很飽。
爺爺對我慈愛地點了點頭。秋天,總會把你想念的人留在你的身邊,爺爺說:“這時的日子真的不苦了。”
他想起以前總會說很多東西,特別是小時候的苦,說一些讓我覺得十分新奇的事情。我把撿到的鬆果都放入了爺爺的大手裏麵,然後再跑回了鬆樹下,我有點期待能夠看見鬆鼠。但是現實總是與想象有區別,我隻看見了一隻大的綠毛蟲躲在樹葉堆裏,它蠕動著有層次的身體向我“快速地”爬來,彎曲又伸直。我大叫了一聲,快速地向爺爺跑去,眼底裏布滿了畏懼。
爺爺問我:“南安,怎麼了?”
我的小手推開了所有,占住爺爺大手,緊張地握著他的手指直到他的手指被我握住的地方有點變白。斷斷續續的聲音從我的咽喉裏出來:“爺爺,樹葉堆裏麵有毛毛蟲,它們朝我飛過來了,天啊,它們要把我吃掉了。”那時候的我由於太緊張,也受了超人的影響,把一切讓我覺得恐懼的事物都想象成了怪獸,而怪獸就是會飛的惡心物體。
爺爺聽到笑了一聲,隨我走過去看這條綠毛蟲。他把蟲子從樹葉堆裏挑開,但是我一時半刻也不肯再撿,我們便走了。他牽著我往回家的路線走,路過賣五羊雪糕的雪糕車,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變成一張貼紙,貼著雪糕車不動,怎麼也要讓爺爺給我買一個,這種雪糕很好吃,比起其他雪糕,有種不同的味道。
爺爺有時候不給我買,我就蹲在旁邊不肯走直到他逼不得已幫我買一個。而有一次,他忘記帶錢,他遷就地陪我蹲在那裏將近半個小時,勢要等賣雪糕的人送我一個,我們才離去。也有的時候,他會承諾明天給我買兩個,我就乖乖走了。
這樣子的倔強,是對廣州的食物才有的。
誰都不會罵我任性,因為在廣州人回家的路上,有粥粉麵飯、牛雜、雪糕糖水任君選擇,二十四小時供應,任何一種都讓人流口水,大人都給孩子買,連我叔叔這個上班一族都是回家剔牙不是回家吃飯。
爺爺說,廣州這個地方,小吃店建得很集中,任何人都能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廣州人也愛吃,特別是習慣光顧服務好的店鋪,所以才會情不自禁地消費在小吃上。
在店鋪裏,無論老少,都會被稱一個“靚”字。讓聽的人心花怒放。過路的“靚婆婆”也笑了。
那時候我想,爺爺肯定在說廣州是一個大暖爐,在冬天每個人都會跑過來暖一暖手,人們手中暖暖的,心裏也是暖暖的。暖和的氣息籠罩著這一片大地,彌漫在廣州城市的上空。這麼多年都揮之不去。我拍了拍自己鼓鼓的肚子,告訴爺爺,雪糕真的很好吃。那我等一下就不吃龜苓膏了,那明天早上能不能帶我去喝早茶?
爺爺還是點頭答應,但是他說,如果你明天肯六點鍾起來陪我去登白雲山,那麼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到成珠樓去喝茶吧。
我不肯地搖頭說:“登山與喝早茶有什麼關係?我的同學都不用登山,他們一早起來就到成珠樓喝茶了,我不要那麼早起。爺爺你就愛欺負我,我明天一定要吃!”
爺爺也沒有任由我這樣發脾氣,他告訴我,若是不去爬山,明天就不能和早茶。我鬱悶地嘟起了嘴。爺爺是一個固執的人,而我也是,我們往往會因為一些事吵架,但是爺爺就算怎麼固執他也會來哄我,他晚上給我講很多故事。
睡前我問他:“爺爺你究竟怕不怕毛毛蟲?”他裝得很鎮定地告訴我:“他這一輩子沒有什麼怕的,連小時候幹重活,挑糞,提稻穀那些苦都不怕。”但是他很害怕廣州會改變,因為這個城市,幾家幾口都會溫馨地聚在大榕樹下談話,談什麼都有趣。
我想著想著就會睡過去。
爺爺說的就算小朋友的我也想得明白,大榕樹下,我們玩得最開心。許多老婆婆老伯伯會在下麵唱粵曲和講故事,他們知道許多英雄傳奇故事,特別有趣。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會在大榕樹下講,夏天的時候還會手拿著一把大葵扇,一邊扇一邊講,或者一邊喝早茶,一邊講,老人的聲音粗而溫和,特別能夠沉澱。
所以這樣的生活過得很奇妙。
廣州的孩子嘴很甜,他們會主動向這些爺爺奶奶問好,然後調皮地爬上他們的膝蓋坐,聽他們說故事或者講過去的事情。老人們是萬能的百科全書,也是外鄉人的公車司機,他們懂得的事情很多,帶著我們遊遍了這個城市。他們甚至帶著我們投身入曆史的長河中,在裏麵遨遊,河水的濃度很高,但是水中並沒有其他的雜物。我們在水中漂著浮著,一眨眼就遊過了一大截。後來,老伯伯告訴我們,那一大截叫做小朋友時代。
我問:“那豈不是小時代了?”
老伯說:“在我們廣州成長的孩子簡單而天真,沒有過多的雜碎,談不上什麼小時代,我們稱為童年。”我喊了兩聲這個名詞,記住了。高興地撲回爺爺的懷抱中,我把頭深深地埋進去,為童年而開心。他用沒刨幹淨,長滿須根的下巴摩擦的我臉頰,臉上麵有說不出的癢感,他問我:“南安,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夠長大呢?爺爺又希望你不要長大,我不要變老。你說,你長大了之後想要做什麼呢?”
“等我長大之後要開一間茶樓,告訴別的小朋友有一截河水叫做童年。”我鼓起勇氣說道,這讓我的臉瞬間紅得像抹了胭脂,臉上是滾滾的燙,我用手背觸碰了一下臉頰,一陣清涼。
老人們都笑了,他們笑我人小鬼大,後來獎勵我吃了一個鳳爪。鳳爪的味道很甜,有點微辣,我吃得津津有味,能夠聽見牙齒與骨頭戰鬥的聲音。吃得渴了的時候就喝一口普洱,爺爺說:“2塊錢一個大人茶位,不喝白不喝,況且這裏衝的茶濃度合適,非常有味道,甘味會延綿到喉嚨裏,還能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