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所有農業家庭的孩子一樣,抱著一種傳統的訓則像80年代的所有學童一樣從懵懂開始學習,無意識地膜拜知識。傳統上我們還曾經用它來祈福,寫祭文,求雨,互道平安吉祥;甚至結仇,賒賬。但是農業家庭最虛弱又最堅實的就是它的本身讓我們不用知識說謊。
這是因為那個年代農村的生活交流和互助的現實決定的。在這個範圍內,我們實際上是堅持著對語言和言行負責的態度,一種樸素的價值觀,現在它被瘋狂而無情地消磨、拆借、利用。中學三年曆史的學習讓我有幸得到機會更深入理解這種文字的暴烈、原則、缺點。
我一直把中文或者由它哺育繁衍的我們那裏的方言看成是尊嚴和農耕理想的理性表達方式,這是做人原則的開始。這是一衣帶水的中文,是我們家園情結的核心萌芽。中文經曆了我祖先群居生活時的人工鑽木取火的老火澆淬,經曆了森林砍伐、野獸的強烈震撼,鴉片煙槍和工業革命以後列強的圍攻,變得體格健壯,品格高貴。這不是流行語所暗示的年邁的中文,更不是醜陋的中文。從南稻北粟到刀耕火種,結繩記事,這種語言與我們就已經自覺擁抱在一起反抗貧窮、歧視、虛偽、特權;為尊嚴蹈死不顧,為清潔而熱淚滿目。這就是我理解的最無私的中文,衝鋒陷陣飽滿滄桑的血淚原始中文!這是我們生根的母語,從圍獵,陷阱,石器的摩擦中延伸到我們的身軀、姓氏和做人的原則。這是一個溢滿勞動美和智慧美的尊嚴感極強的心靈世界。它是一種高貴的白金文字,一種曆史上永不屈服,絕不媚俗趨炎附勢的戰鬥性的烈性文字。它不可能被走私,販賣隻能是書寫的背叛。
抱著書寫的信念和農業家庭對自然獨特的理解,從書本到現實,從火鐮到耒耜,從窯洞到丘陵,從山川到蒙古高原,喜瑪拉雅;江河群嶺,世家宗族,風水歸宿;我一直相信中文與這些元素緊密相關。中文不衰,血統神秘而高貴。
我懷念銘文、魏碑、帛書、金文以及造字的倉頡;想起唐詩的大家胸襟,宋詞的豪放風度與婉約情懷,元曲的感情豐沛。這是從盆地裏墾殖的語言,從高原與岩畫中繁衍千古的中文。中文膜拜的世界赤裸而聖潔,感情轟鳴,震蕩,溽熱,粗獷。雄辯而堅決,充滿正氣,天生的浩然塞滿幽幽蒼穹。
夜色沉靜如水,疾風驟雨可以衝刷掉白晝殘餘的汙濁,讓渺渺蒼穹顯出固有的底色。自然界的神秘主宰著我的心境,拯救著我的身體和思考的延續。
我感到書齋和文字本身都需要一次迫切徹底的震蕩,來顛覆我自沉澱的那些腐朽的思考。曆史的陳跡、麻木和沒落的說教、考據、充滿糖液和酒精知識堆砌的虛幻文字讓我有一種切膚之痛,讀來是一種奇恥大辱。我不畏懼所謂的流言、攻訐、貶損與嘲諷。這樣我能更接近,閱讀魯迅先生的《野草》與屈原、杜甫或者辛棄疾、陸遊。
深夜的時候,耐心讀完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打開窗戶,正好迎麵是北方的寒雨和冷風,讓人的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風雨過後,有一種繁華落盡內心充盈的感覺。牆壁上掛著古詩字聯,一副朱紅鮮亮的丹青大印尤為醒目。我在鄉村的這間書齋裏牆壁上微微滲進來了雨水,順著粗糙的牆壁,連同夜色浸淫著我的內心、日記和淩亂的三尺書案。
悠悠蒼穹,夜風如潮,南國滄浪之水可以衝洗汙濁與塵埃。所幸我也沒被書齋囚禁,文字沒有破碎,士氣尤在,微弱渺茫的精神依稀奢望可以破壁,與自然界的壯美接觸。
夜讀一冊《元史》,黑暗的夜空中隱蔽的風景和真義啟示並肯定著我的苦讀。
我此時突然對那些古老的歌謠心生敬佩。暗夜如此澄淨、安靜,頭頂的星空渺遠之餘讓人感到心靈寧靜的欣慰。夜雨神秘地滲透人的身心和寫作的文理,書脊、木椅、筆墨賜予人最初的大義、真知、骨氣和節操。潤物無聲,天地之間充盈著浩然之氣。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倉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正氣歌》(文天祥)
北方沉浸在寧靜的夜色裏,如期而至的清冷夜雨屢次打濕我的視線,告別青燈黃卷的多情纏綿,我努力發掘著筆下的病根。窗外四野疾風勁草,秋雨飄搖,朦朧一片,無形的寒意侵入肌膚,風吹亂了半間書齋。一頁風景,方正文字鏗鏘堅韌,已經連帶鐐銬、骨血衝破廢墟一般的牆壁。南國秋夜迷漫,浸淫了太多的淒迷與現世的用心。
漢語言、象形文字,這是我沐浴神聖的時刻。我相信是文字的骨、脈、筋肉與感性的形,血液共同承載著凜然的正氣,融和在自然界的山水與天宇之際,澄淨明亮,沒有雜質和陰暗。
這就是造化人與我們賴以生存的文明的根基與救贖。文章的義理就隱藏在這種節氣與情操之中,這種節氣是自然界浩淼蒼天的根本與人相通融的地方。文字正心,立誌,祛除疾病,居高久遠,這是正氣天生永無止息的浩然,充塞蒼冥,貫透芸芸人心。
靜夜時分,從書齋狹窄的窗口遙望天穹,夜雨中北方莽莽蒼蒼,心有天地正氣,四野寂靜。我皈依了我的母語,沐浴一種難得的安靜。
夜雨初停,天地清朗,黎明已經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