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抒寫從來不需要酒精、糖以及自殺和頻繁的豔遇、冷漠的地鐵或者星巴克咖啡。我需要的是敬惜字紙、激情,需要的是雨水和對黑夜中風景的洞察和對白晝虛偽的看破。因為我認為酒精和咖啡中沒有任何普遍的真義參與。這是一種敬畏自然的觀念,承認人的價值和生存的意義。摧殘了人與自然之間建立的和諧和固有的關係。靈感,存在於遠離眾生的高原之巔。詞語、記錄片不能真正把這深處的東西展現出來,壓根兒不過淺薄地觸及一些與他們貼身經濟利益有關的庸俗話題。從酒瘋子的世界走出來,不做工業流氓、紅眼病患者。
文字是一種介於虛妄和謊言、良知之間的東西。使用作為母語的文字書寫應該回歸一種沐浴神聖的感覺,這種感覺的貧瘠和匱乏帶來的危險足夠導致內心的衰老和精神的頹廢,最終毀滅物質的意義。翻著司馬遷的《史記》或者李白、杜甫的詩文,你找不到任何豔遇、猥褻。在這樣的觀念引導下,我的筆和我的全部麵對矽穀的電腦和奔騰處理器時沒有淪為失敗者,可惡的標簽依然隻能是我母語書寫的附庸。在大雨中我才不失去識別黑暗的能力和意識,因為我相信感覺,機器是磨損並不能消滅感覺。我的母語和這南方淮北大地的雨水讓我的感覺複活,複活文字中的節氣、骨氣、正氣。我浸淫在一種金石文字的震撼之中,勇氣和尊嚴都在慢慢恢複。
我在這無邊風雨的昏暗書齋裏體會到母語的高貴和意義。絕美的古詩十九首,屈原、杜甫,展現著母語美的極至和悲惘。中國人在金石甲骨和北方風雨大地之上創造的語言讓我深感美的偉大,那是真正的風流俊秀的文字。
很難忘記,當人被時間和殘酷的現實拖著走向虛無時恥辱的感覺。物質和精神的匱乏給人以致命的打擊,抒情變的乏力,自然開始轉向求和、鑽營。人性自然在這樣的緊逼之下,淪為物質的奴隸。文字被固定在暴力、愚昧腐朽的金屬十字架上,被神化之後被利用,勾結權力或者變賣。文字已經喪失內在的根據,隻剩下血腥、權術、無知、下流、卑怯、粗鄙、煽情、下跪、衝動、欲望和麻木。文字的語境已經和公平、正義、道德、良知、民眾無關。Fairplay隻是一個神話,文字已經喪失內在的神韻和氣度。金錢與童話編製的劇本已經沒有動人的魔力,閱讀者心有旁怵,如驚弓之鳥,嗚呼不已。
長久以來我渴望北方能夠給予我這份勇氣和能力。
時間能給人許多澄清事實的機會,然而時間也會消磨人的激情,毀滅人的感覺。
方寸書齋的狹窄製約我的思考,夜色凝滯,我一度想起那些朱紅大印飄灑濃墨的字幅。小時侯踮著腳扒著書桌費勁地看大人們寫字的記憶仍然沒有磨滅。醇香的墨汁如風雨鋪滿黃褐色的紙張,讓有心的閱讀者頓時想起厚實的丹青竹簡。
自從我幼小的心靈中有了方正這個簡單的概念以來,我就一直認為中文是最美的文字,它富有張力,是一種高鈣文字。從來不缺乏蛋白質、葡萄糖、血氣與骨勇。中文在遷移、糾合、遊牧曆史中整合成為世間最優美最具想象力的文字。我無意美化我使用的語言,我隻是心平氣和地敘述這美的曆程。我不是書法家,我的臨摹缺乏章法,但是我沒有輕視練習的心得和啟示。所有大家都是從握筆這個最簡單也最顯功底的動作開始。我們80年代的那一撥,這個是最後的也是我們那時的啟蒙以及做人的開始。正心,康健,這樣的臨摹我覺得已經超出儒家的迂腐,接近一種勇氣,接近一種敢於打破腐朽和糖塊拚湊的文字的迷信。每一個方塊字都可以敲打出一把嗆人的親切泥土味,能感受到其中血液的溫度和古人的膽識與絕唱的餘韻嫋嫋,連綿不絕。我以為這種滋潤絕不亞於美語、德語或者葡萄牙語。世界上的語言沒有貴賤,漢語文字中殘餘的或保留的美足夠讓我們清醒地看到書寫的光明。在這樣的深夜,我堅信我會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著力點,讓雨水的精華洗練這些古意橫溢的文字,鉛華落盡,大義凜然,字正腔圓,擲地有聲,充滿想象力,溢出青春的健美和曆史的古樸以及母語最吸引人的特質。那是文字中絕美的罕見東西。青年的誠信和民間朝野的文明精華。我如此熱愛這樣一種語言,以致我毫不猶豫選擇它作為我大學的專業課。我格外珍惜有認識它深入它的機會。
從甲骨隨想到氏族會議,中文開始接受原始的打磨,從北方的渭河流域到仰韶文化,它接受並擔任了早期的社會交流功能。漢語言就是這樣一條母性粗糙深沉的河流。毫無疑問,這是健康的,沐浴陽光中追求高遠的閱讀者和勞動者用石斧在靈魂的山崖上開鑿的一條閃光的曆史河流。有時候追尋這樣的文字需要逆流而上,需要心和敏感。我作為一個文字的追逐者,一個來自農業家庭的孩子,用鹽、牲畜、羊皮筏子、善良與純樸泅渡在這條光輝的大河裏,感到自豪和驕傲。習作以來,我渴望自己是一個身體強健的纖夫,能夠用力拉動母語的漁船。少許的收獲都讓我感到欣慰和塌實。
我一直不肯從心底讚同把中文說成是煽情的工具。我羨慕我的語文老師,他有自己對中文韻律、質感、節奏及內在價值蘊涵的獨到理解。
作為農業家庭的孩子,我們對勞動有著最真實的直接的理解和感受。這種感受已經滲透到終年操勞的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身體裏,它絕對不是純粹的浪漫,當然也不是自暴自棄的苦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