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爬起來了,他穿著睡衣站到我的身邊,說:“我們要出去看看嗎?”他的語氣又是那種自以為是的少年老成,讓我頓生厭惡,這時候我們出去的話,大人們一定還要分心照顧我們,我對表哥說:“我們還是睡覺吧。”

我竟然在年幼的時候對表哥說了這樣的話,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表哥聽我這樣的話之後,很平靜地就走回去自己一個人睡覺了。

我看見表哥重新又躺了下去,於是便走到窗子邊,貼著玻璃看外麵,一刹那我以為我們飄到天空上去了,但是我馬上又反應過來了,是雪!雪已經鋪滿了整個村莊,雪已經積得那麼深厚了,雪已經侵占了,掩蓋了一切了!

很冷的。我耳邊突然響起了溫暖的聲音,我一看,是表哥。

“你不是已經回去睡了嗎?”我很詫異。

“沒有,我去被窩裏把睡褲脫下來了,給你。”表哥遞過他的睡褲,他隻穿著秋褲,瑟瑟發抖的樣子。

我沒有伸手,我頭一偏,有點委屈地說:“你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嗎?”

表哥近了一步,“我怎麼不知道,還是你媽媽搶我媽媽錢的那點事情。”

我於是不說話了。

但是,表哥把褲子塞到我手上了,“穿上吧,這又不是你指使的,我們說好的,要團結在一起的啊。”

我們正說著,外麵傳來了女人的哭叫聲音,聽聲音不是舅媽的也不是媽媽的,是我一個阿姨的,就是我媽媽的姐姐的,我穿上睡褲,拉著表哥或者是被表哥拉著就跑了出去。

我們睡在二樓,爭吵聲從一樓大堂裏傳來的,我們悄悄繞到屋子外麵,一點也不冷,雪花很厚,我聽外婆說,初春下得雪是桃花雪,春天來了花兒都要綻放的,雪花也是花,所以它也綻放了。綻放是有熱量的。

然後我們躲到窗子下麵,外麵是黑的,裏麵是亮的,所以照理說,他們基本上看不到我們了。

如果我與表哥是觀眾的話,屋子就是舞台,而舞台上的角莫過於舅媽了,舅媽站在八仙桌一邊,八仙桌旁邊還坐著大舅舅,大舅媽,其他的半邊屋子都是我媽媽我阿姨們,而小舅舅則是一個人站在角落裏抽煙。

我們到的時候,似乎第一幕已經結束了,第二幕恰恰開始,大舅舅說話了:“你們也別吵,我們就講講道理嘛,我們也不是圖那點錢,就是奇怪啊,阿爸辛勞一輩子,怎麼會一分錢都沒有留下來呢?”

我媽媽說話了,“阿達。”阿達是我們這裏叫哥哥的意思。

我媽媽說:“阿達,這個問題你擺出來問我們就是有問題,你可以與小弟討論的,我們女兒自是有錢沒錢都沒有搭界的啊。”

“如果阿爸把錢都給小弟了,我也沒有話說了,或者你們說明了,錢就都給你們了,我也沒有異議,現在男女平等,誰說一定要兒子拿家財的!但是現在錢就突然消失了,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大舅舅語氣溫和。

如果一直是這樣的對話,這個戲就不好看了,雖然大舅舅字字都隱含了陷阱,句句都是險峰,但是隻要我媽媽裝傻就可以化解過去了。咦,我怎麼就默認了我媽媽拿了錢呢。該死。

但是戲之所以為戲,就是有戲劇衝突,這時候小舅媽的表演拯救了這部走向平淡的戲,她又跳了起來,我明顯感覺到雪花都下得急切了,好像天空中的雪花都是趕來看這場戲的,大家都竊竊私語,快點快點下來,旦角上場啦。

小舅媽說:“你有什麼證據證明自己沒有拿錢呢。”

我媽媽笑了笑,“那你有什麼證據我拿了呢?”

小舅媽被點爆了,她極盡惡心肉麻地笑了,她對著大舅舅,對著大舅媽,對著小舅舅,對著屋子裏的每一個人都笑了,有一刹那我甚至覺得她對我們都笑了。

她往懷裏一探,抽出一本東西,我甚至懷疑那個東西她是藏在文胸裏的,除非那一天她的胸部是因為她的鬥誌高漲而昂揚了,而不是其他什麼的填充。

她很舞台腔地叫了三聲:“我有證據!我有證據!我有證據!”

媽呀,那一刹那,我感覺雪像是傾盆在下,把土地上所有亮光都撲滅了,隻留下自己白晶晶地亮。這一刹那大概就是戲的高潮了!

這是外公的賬本,記著別人欠他的錢,“你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你們說,這些錢都哪裏去了!”

我媽媽笑了,你說這個呀,這是我們做姑娘的時候,賺了錢,存在阿爸這裏,他借給別人幫我們賺利息,這自然是我們的錢,後來阿爸收回錢,就還給我們了。我們那時候天天織布搓麻繩賺來的錢也是你們的嗎!

我媽媽還沒有說完,小舅媽就把賬本丟了過去,我甚至都沒有看到她有沒有砸到我媽媽,就被我表哥拉到一邊了。

我有點不滿,“怎麼了?”

“冷。”他打了一個噴嚏。

“好吧,那我們回去吧。”我有點依依不舍,但是看到表哥的樣子我還是選擇了放棄。

回去的時候,我們路過了外公的靈堂,我看見外公的牌位還放在那裏。昨天放棺材的地方空了。那一刹那我突然覺得生命中有一塊東西是真的空了,有一塊天地永遠飄著沒有重量的雪花了。

我說:“我們去陪陪外公吧。”

表哥說:“外公住山裏了。”

我說:“外公會出來看看我們的,你看外公的照片。”

於是我們就在靈堂空地坐了下來,看外麵的大雪,雪真的下得好美好美,我們聽不到舞台上的台詞了,隻看見漫天的大雪飛啊飛啊。我突然想起這一天,主角應該是外公啊,外公都死了。

我也突然意識到我的外公死了,死了就是不在了,就是我不能再撒嬌了,就是他不會再用短胡子紮我了。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我問我表哥:“外婆呢?”

表哥說:“在睡覺吧。”

我站了起來,我們去陪外婆睡覺吧。

表哥說:“那不陪外公了嗎?”

我說:“你看外麵的雪花,那麼多雪花在陪他呢。”

Tip:书名会因各种原因进行更名,使用“作者名”搜索更容易找到想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