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意思是我大人指示的啦。

“喏!你看看,是你自己說出來啦。”突然間,舅媽像一根結實的矮鞭炮被點燃了,她令人發指地在雪地裏蹦跳開來,她粗短的手指在空中顫抖著,她的臉由於過分激動而扭曲成麻花了,她尖叫著,阿爸啊,你看看你女兒,良心是多少惡毒啊!你還把那麼多錢留給她。

我那時候小學二年級,但是我突然覺得事情不對勁了,舅媽舞動在眾人麵前我自是看過多回,但是今天卻異樣了,她像一個演員一樣在表演著,大概不是科班出身,表演的痕跡很是明顯。

但是她要表達什麼呢?這時候雪花已經不是自上而下了,而是橫衝直撞了,在近黑的黃昏下顯得陰森可怕。

舅媽要表達什麼呢?我偷偷看了一眼媽媽,她的臉色也變掉了。但是還是保持著一貫的沉著與冷靜。

舅媽在瘋狂的跳動中看到我媽媽還是站在那裏,她被我媽媽隱忍的氣場給戳破了,她大概也覺得這樣下去很坍台,而且沒有什麼功效,於是就走進散發著橘黃色燈光很溫暖的房子裏去了,隻剩下我與媽媽站在原地。大雪讓我的視線很迷惘,我隻看見媽媽麵對著雪人的方向看著,過了一會,她說:“這是誰弄的啊,你弄的嗎?”她的語氣像大雪一樣蒼白,讓人捉摸不透。

我搖了搖頭,不說話。

媽媽歎了一口氣,“弄得真好。”

我十來歲的時候,媽媽也就彷佛四十歲左右吧,但是那一刹那,我覺得媽媽老了,我於是很懂事地拉了媽媽的手,我說,媽媽,舅媽為什麼那麼壞。

媽媽伸手就打了我一巴掌,你不要亂說話!然後媽媽轉身就走進房間了。

我一天憋氣足夠了,雖然打了表哥一拳,但是這一拳現在又透明地罩麵打來,讓我痛不欲生,我看見隻有半個乳房的雪人,心想這一天的所有所有都是緣起於它,於是我像瘋子一樣衝了過去,拳打腳踢,十八般武藝都放出來了,把雪人打爛。

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我跑去與表哥坐在一起了,表哥也恨他的媽媽,我也是,我們覺得大人簡直是不可理喻。

外婆家吃飯總共有三桌,男人們坐一桌,女人們坐一桌,我們小孩子坐一桌。男人們的飯桌臨窗,傳來陣陣劃拳的叫喊聲,熱氣騰騰。從窗子裏看外麵的雪,覺得它們下得很安靜。女人們的飯桌上更加安靜,而我們的飯桌上很低級地嘈雜,有兩個小孩子為爭一雙鍍金邊的筷子吵鬧起來了,讓我覺得自己坐在這麼一群小孩子中簡直是臉麵丟盡。

我與表哥拉鉤約定,以後我們要團結在一起。

我們緊密團結在一起後,我問表哥:“為什麼你媽媽那麼恨我媽媽?”

表哥壓低了聲音與我說:“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麼樣子的啊?”

“我媽媽不光恨你媽媽,其他所有人的媽媽都恨。”

我真想現在穿越回去對我表哥說“你把我雷到了。”

但是那時候我很傻地問表哥:“為什麼呢?”

表哥說:“我告訴你,你不許告訴別人。”

我認真地點頭了。心裏想,你隻是不允許我不要告訴別人,但是你並沒有說告訴了之後是小狗之類的話哦。

表哥湊到我耳邊說:“我媽媽說,‘你們的媽媽都搶了我家裏的錢!’”

我於是仔細地端詳起我的表哥,他很瘦,而且很黑,即使現在,他都很像猴子,我當時聽了這樣的話,感到很氣憤,一方麵氣憤舅媽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另一方麵氣憤我的表哥怎麼那麼傻,把這樣的大秘密都告訴了我。我有無數秘密都沒有與我表哥說,作為我的表哥他應該有同樣機敏的心智才可以啊。

我突然回想起,在大雪中舅媽那撕心裂肺的叫喊,當時我聽得很是模糊,但是現在這模糊逐漸清晰了,舅媽說:“阿爸啊,你看看你女兒,良心是多少惡毒啊!你還把那麼多錢留給她。”

舅媽的意思是,外公把錢給我媽媽了。或者說,我媽媽強行占有了外公的財產。這裏我就很有必要介紹一下我外公那個大家庭的成員結構了。

我外公總共有八個子女,兩個兒子,六個女兒,我媽媽是最小的女兒,我前麵說的舅媽是我的小舅媽,我的大舅媽是一個很好的女人,至少對我很好,至少在我眼裏對外婆很好,其他我就不知道了,於是不能隨便評價。

我隱約知道一點的是,外公死後,沒有給子女留下一點財產,我清楚知道的是,我大舅舅家的財產可以讓他把我們整個村子買下來,當然他早就不住在老家了。我小舅舅自小好吃懶做,家庭收入差點,但是他自詡也住城市去了,常在言語中表示對我們鄉下人的不滿。當然我是不會計較這些的,我本來就是鄉下人。

那天晚上,我總以為要發生點什麼的,但是到最後,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風平浪靜,男人們照例像過年的時候做的,一起打牌了。我阿爸牌技很差,結果輸了一些錢,但是我媽媽也並沒有說他,據我所知,我小舅舅如果輸錢了,小舅媽大抵上是要責罵的,這一點我很認同小舅媽的做法,作為一個男人,家裏的頂梁柱,在外麵輸錢了,被老婆說一下,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晚我本來要與爸爸媽媽睡在一起的,我不喜歡與那些小孩子們睡在一起,但是爸爸很凶地趕我走了,說我那麼大了,要學會獨立生活什麼的。我隻得不情願地去小孩子的房間了,小孩子都在地上睡覺,因為是冬天,大家擠在一起反而熱乎,表哥見我來了就爬了過來,他說:“你也被你爸爸趕出來了嗎?”

說真的,他說這話的神態真的很惡心呢,有些事情真的是心知肚明就可以了,就我表哥能知道的事情我能不知道嗎,隻是我不想說而已,隻是我想扮演著讓媽媽以為我還很天真的角色而已。我看了一眼表哥,用那種會讓他心裏發毛的看法看的,然後我就捂好被子睡覺了。

那天淩晨終於發生了點事情,我睡得不是很妥當,是小孩子中第一個被吵醒的,醒來後,就發現外麵已經亂成了一團糟。我看不到外麵的情形,但是我能聽到他們的聲音,我太熟悉他們的聲音了,光聽他們的聲音,我就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他們說話時候臉上的神情,他們的手勢,甚至他們的穿著,身上的味道我都強烈地感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