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時,他終於從荒野中找到這三匹馬。刺骨的寒風吹幹了他滿身的汗水,衣衫單薄的李自成緊緊抱著馬頸,藉以擋風。他撥馬馳往好友劉宗敏家裏,打算喝幾口酒暖暖身子。
劉宗敏是個鐵匠,在米脂縣城開了個鐵匠鋪子。這些日子生意清淡,早早地關了燈歇了。田都荒了,餓昏了的人們誰還有心打製農具呢?李自成敲開劉宗敏的門,往他床上一躺,一時間,好像癱了似的,再也動不了啦,隻是叫著:“兄弟,拿碗酒來!”雖說把馬找回來了,李自成心裏可窩了一股火,越想越覺得自己這份差使不是人幹的。他幾口酒下肚,一拳砸到桌上,憤憤地對劉宗敏說:“什麼狗世道!老天爺不讓人活,狗官兒們也不讓人活。莫非要把天下百姓都逼死不成!狗日的,人命還不如馬命值錢!”
劉宗敏也擼著袖子罵道:“真不如反了!餓死是個死,造反也是個死! 還不如造反死得痛快! 小雞給捏住脖子還知道叫喚兩聲哩,咱好歹也是條漢子,能這麼窩囊死?”
自成壓低嗓門兒說:“你記得我跟你提過我在安塞有個舅舅, 叫高迎祥吧? 我聽說他與王大梁一起也領頭反了,他自稱‘闖王’,王大梁自稱‘大梁王’,手下有幾千號人呢!”
劉宗敏驚喜地說:“那闖王就是你舅舅哇?他名頭可是挺響亮的。現在那些義軍首領都有個稱號或外號,本名倒不大有人提, 像西川的不沾泥, 延川的混天王,宜川的飛山虎、大紅狼。嘿,人家那才叫不白活!”
哥倆正聊得熱血沸騰,忽聽有人叩門,不由一驚,立時住了口。宗敏開門一看,卻是他們的一個窮哥兒們,叫李大亮的。這李大亮一直給一位秀才當長工,就在宗敏的緊鄰。宗敏親昵地擂了他一拳,說:“你小子呀!深更半夜嚇了我們一跳!”
李大亮笑著說:“我正睡著迷迷糊糊的, 聽見門外有幾匹馬噅噅地叫,一想就是自成來啦!”他一掃房內的情景,哈哈一笑,道:“自成, 你放著公事不幹,跑到這兒來想造反不成?”
當時陝北幾乎村村有揭竿而起的,李大亮看他倆深夜飲酒,便拿著這事兒尋開心。
一把攬住李大亮的肩膀,李自成也笑起來,說:“好兄弟,真要謀反還能少了你不成?”他望望劉宗敏,又瞅瞅李大亮,神色漸漸凝重起來,說:“宗敏,你是掄大錘打鐵的;大亮,你是扛長活兒的;我呢,也就是個低三下四的驛馬夫罷了―― 咱都是任人欺負的人下之人,還真就忍氣吞聲活這一輩子不成?現在這世道,賄賂公行,做文官、武官要通過什麼考試,咱是粗人,識不得幾個字,做官做宰相輪不到咱們,可也不能做縮頭烏龜!如今老百姓的生活多麼慘,要是造了反,那皇帝不也是人做的嗎?有種的就該敢上刀山,下油鍋,敢往水裏火裏闖,替百姓衝出一條活路來!”說完,他咕嚕咕嚕大口喝幹一碗酒,虎目圓睜,豪氣勃發地說:“今天我李自成就算對天盟誓啦!不殺盡那些為非做歹的狗官,不算條漢子!”
聽了這一番話,劉宗敏、李大亮也氣血翻湧,他們各自幹了一碗酒,衝李自成亮著碗底。劉宗敏搶著說:“自成,平常看你就是個有大誌的。今天我們也對天盟誓,日後要幹大事,我們兄弟就提著腦袋跟你一起闖!” 李大亮也拍著胸脯說:“咱窮得什麼都不剩了,就這條命可是響當當的。”
李自成按住他們的手說:“咱們先沉住氣。我還有一班驛卒兄弟,都是生死之交。等到造反那一天,咱們一起幹!”
說完,三個人會神地笑了起來。
崇禎三年,專管驛遞事務的兵科給事中劉懋覺得在驛站經費中還大有油水可撈,他給崇禎皇帝上了一個奏折,出主意裁驛站銀兩。他說各省的驛馬驛卒,數額太多,不如大加裁減,每年可省巨萬經費,以補充軍餉。深陷於危機四伏、內外交困的崇禎皇帝朱筆一揮,於是一次大規模的裁驛拉開了序幕。
被裁減的驛卒中首當其衝的便是李自成。
正值盛夏,一群驛卒在驛站打點行裝。他們有的抱著個小包袱,愁眉苦臉想著今後該怎麼辦;有的僥幸留下,也覺朝不保夕,更同情失去生計的夥伴。說著說著,幾個人就罵開了:“劉懋這老小子隻想著自己邀功買好,可把咱們坑苦了!”
“兄弟,你光棍一條還好說,我這拖兒帶女的,沒了飯碗不更慘了!”
“自成也夠倒黴的,娶了親沒多久,就被裁了。”一位年歲大一點的驛卒,為自成也為自己長長地歎了口氣。
“哎,自成呢,怎麼沒見他?”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問。
“聽說是縣衙裏來人找他出去了,別是出了什麼事兒嗎?”有人應道。
這時“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一個驛卒兄弟闖進來,臉上跑得全是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不好啦!自成出事啦!被縣上枷起來,正在街上挨打呢!”
屋裏人呼啦啦圍了過來,都焦急地問:“怎麼回事兒?慢慢說。”
那人擦了把汗,急匆匆地說:“咱們趕緊去想想辦法吧!要不然,這麼毒的日頭,不把自成折騰死才怪呢!咱們邊走邊說吧!”
原來,自成父親借過艾鄉紳的債,為了抵債,自成在艾鄉紳家幹了好幾年的活,然而,這艾鄉紳心腸陰毒,一直記恨著自成和他作對的事兒。一聽說驛站把自成給裁了,便落井下石到縣衙告了自成一狀,說他賴賬不還。知縣晏子賓受了他的賄,立即把李自成拘了來,先不分青紅皂白地給了一頓鞭子,然後上了重枷。此刻正在縣城大道上示眾呢。
驛卒們趕到那裏時,已經聚了百十來號人在看熱鬧。他們撥開人群一看,隻見李自成滿身傷痕,頭發散亂,披枷戴鎖地坐在炎炎烈日之中,傷口處的血還在一滴滴往下淌著。他微閉著眼睛,焦渴的嘴唇裂開一道道小口。然而艾鄉紳卻叫幾個家丁在一旁監視著,不許給自成水喝。
驛卒們再也不忍看下去了,他們不顧一切地走到自成身邊,七手八腳盡量小心地把他抬到樹蔭底下,這時一個驛卒又端來一碗水送到昏昏沉沉的自成嘴邊。自成緩緩地張開嘴,幹裂的嘴唇剛觸到清涼涼的水,誰知劈頭一隻手伸過來,一把奪走了碗,水也潑了一地。
驛卒們吃驚地抬頭一看,竟是一個艾家家丁。他傲慢地指點著驛卒們的鼻子,狐假虎威地大聲嗬斥道:“找死呀?敢救李自成?他媽的,要是真的可憐這小子,你們就替他把債還清了――嘿嘿!諒你們這幫窮鬼也沒這個本事!沒錢就滾開!”
驛卒們一個個聽得怒目圓睜,卻又有些敢怒不敢言。這時,李自成站了起來,拖著枷,踉踉蹌蹌地自己走到道中坐下,眼睛盯著那個家丁,似要噴出火來,他一字一字低沉地說:
“艾鄉紳不就是要我李某人的命嗎?好,我李某人就死在這毒日頭底下,又有什麼了不起!”
黃土高原的太陽,毒辣辣的,格外烤人。李自成就這麼忍受著酷熱和饑渴,一直從中午挨到黃昏,一滴水都沒喝。他雖然閉著眼睛,可仍是一副不屈不撓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