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狗的一生(3 / 3)

那一夜,細叔再一次把赤耳打得暈頭轉向,有幸於阿蘭聽不下那慘叫聲,幫它說了幾句話,赤耳才撿回一條命。原來,赤耳隻對它認為該妥協的人才妥協。從那以後,寨裏人完全改變了對它的看法,一致認為赤耳是隻凶狗,遇見它總是厭惡而害怕地閃開。

經曆了這幾場變故後,赤耳似乎真的變得有些暴躁了,喜歡對人狂吠。它的全身已變得髒乎乎的,加上幾次挨打留下的傷痕和烏黑的血跡,連毛色也分辨不出來了,它原來可愛消失殆盡了,變得有些討人嫌。

一天,阿蘭和她媽上集子,赤耳硬是要跟上去。趕了幾次看它走了,趕了一段路,它居然又從草叢裏鑽出來,怎麼也趕不走,粘乎乎的,頗像賴皮的孩子。阿蘭她們是要辦正事的,被赤耳跟煩了,二嬸便大聲吆喝了幾句,把它趕回家,仍拴在繩子上。等阿蘭她們再次踏入家門,不禁目瞪口呆,二嬸出門常戴的小半笠被赤耳撕得粉碎,天女散花般地撒了一地。這小半笠平日固定靠在門邊。二嬸一出門便順手摘了戴上。碰上雷雨天,赤耳還會小心地把這鬥笠叼到避雨的地方。今個兒看來是挨了罵不甘心,實行了一個小小的報複,它的心裏也是記仇的。這讓人又想起它曾偷偷叼走過細叔懲罰它的皮鞭;藏起吆喝過它的客人的鞋子;扯壞過扔它石塊的孩子的書包。它以前的天真可愛似乎蕩然無存。

後來,細叔改建房子,灰沙水泥雜物堆得插腳的地兒也難找,灰沙滿天飛,整日砰砰啪啪吵個不停。赤耳得了這個機會,得以脫離繩子,自由行動,可以一整天到外麵閑逛。

然而,細叔細嬸忙著裝修房子,赤耳的三餐便成為更加無關緊要的事,經常有一頓沒一頓,偶爾有人記得了,就扔一點殘羹剩飯,遇上事兒忙,誰也不上心,赤耳就有可能餓上一天兩天的。這種時候,赤耳就灰灰溜溜地在地上、垃圾上扒扒拉拉、找找嗅嗅的,甚是可憐。不出幾天,它身上的骨頭很明顯地凸出來了。

也許是餓壞了,赤耳後來竟發展到登堂入室地偷竊。它常趁人不備,溜進陌生的家門,拱翻人家的碗盤或拖出一兩塊肉。然而,赤耳畢竟不比野狗的狡猾,十有八九是被人用棍子打得嗷嗷哀叫地跌爬出來,所謂喪家之狗也不過如此吧。

倒是阿蘭母女見它可憐,每餐過後喂養自家貓咪時,幹脆勻出一份給赤耳。赤耳自然是毫不客氣。幾天後,它便精明地重認了新主人,用餐時間一到,必準時趴到阿蘭家門口,等待著阿蘭手裏那隻破碗放在它麵前。

阿蘭或二嬸出門,它更是窮追不舍,仿佛一根甩也甩不掉的尾巴。任你吆喝、打罵,它隻是偶爾停住腳步,你一轉身,它又粘乎上來,它有的是時間陪你兜圈子。這時,赤耳看起來不僅是可憐而且是肮髒的了。它似乎掌握了一個真理,一個可以讓它活命,乞得食物的真理,就是賴。後來,它竟賴到阿蘭的廚房裏去了。它跟阿蘭的貓咪一樣,蜷在爐灶前麵,不時拱拱這,竄竄那,弄得廚房裏淩亂不堪。阿蘭嫌它身上有異味,毛皮又髒乎乎的,趕它出去。它倒趴下不動了,任你用腳踢,用鞭子抽,它就是穩如泰山。那賴功,真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然而,赤耳對外來的客人卻出奇的凶,似乎格外有尊嚴了。輕則對之狂吠,重則撲上去迅速地扯上一口,仿佛為自個兒所察覺的不平和委屈找到了最好的發泄方式。它看周圍世界的眼光和心理,到這個時候也許已有些變態。

赤耳不正常的行為和心態在一個夜裏發揮到了極點,並最終招致了它的滅頂之災。

已是晚上十點多了,寨裏人大部分已鑽了被窩,巷子黑得不見五指。細叔的兩個朋友卻在這個時候來拜訪他,在門口就被赤耳堵牢牢地堵住了。赤耳本來已經在那個角落裏半眯上了眼睛。兩個突如其來的黑影讓如觸電一般躍了起來,對著兩個黑影又急又響地狂吠起來,邊吠邊跳躍著掙紮。本來,這是赤耳的職責所在,也是它忠實的最好的表現。然而,今個兒它是太死心眼了,固執得有些奇怪。細叔和他父親全趕來了,一邊吆喝,一邊要把客人迎進去。平日,隻要主人一吆喝,赤耳便知來者是客,自然會退守一邊,盡職便成,不會管不該管之事,今個兒卻不管細叔怎樣拉扯和吆喝,赤耳就是不依,吠得更加厲害,甚至幾次掙脫了細叔的手,作勢要向客人撲去,弄得主人和客人都尷尬至極。

最後,是細叔父子合力拉住了赤耳,再加上狠狠地幾踢,客人才得以怯怯地貼著門邊進去,赤耳竟還不甘心,作勢要硬衝進去。細叔交代父親把赤耳拉開,自個兒陪客人去了。

遠遠地還聽見赤耳在巷子裏的狂吠和老叔的幾聲怒罵。

客人走後,老叔翻開衣袖,血淋淋的一個牙印子。細叔本來積蓄著的怒火一下子被父親手上那道血印子扇得旺旺的。順手抄起腳邊一把鏟沙用的大鐵鍬,對著赤耳啪啪啪落下去。赤耳邊躲邊意外地對細叔汪汪吠起來,仿佛在抗議。這可是人來沒有過的,這更激起細叔的“鬥誌”,鐵鍬揚得更高。敢對我吠!再吠!再吠!細叔的怒喝似乎在為鐵鍬伴著節奏。赤耳的聲音在這節奏中漸漸變成了半吼半尖叫。突然,沒了聲音,低頭一看,一鍬擊中了它的頭顱,它已軟綿綿攤在血泊裏,四隻腳無力地抽搐著。

一時間,院子裏靜極了,有種說不出的氛圍沉默著。細叔扔下鐵鍬,用一根長長的鐵鉤勾住赤耳項上的帶子,拖到寨外去。

隨著一聲沉悶的聲響,赤耳已在一上黑乎乎的大洞裏,黑夜裏隻聽見回聲悶悶繞了一會就靜寂下來。

那時,赤耳也許還掙紮了那麼幾下,但這隻是猜測,第二天,人們看到的隻是一隻僵硬的爬滿蒼蠅的死狗,這並無希奇之處。它四、五個月的生命就那樣劃上句號,不用多久,在人們心裏所引起的些許惆悵會慢慢消失,直到全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