貸了十萬元,承包了一大片水塘,買了數不清的各式各樣的魚苗,尖頭夫婦倆又一次發揮他們那種累死沒話說的牛勁。因為尖頭原先的經驗加上虛心請教,因為夫婦倆無法估量的汗水,因為小舅的幫忙,第一年下來,魚塘收入很是不錯,還清了一部分老債。至於貸款,夫婦想再等兩年一定能還上,按這樣的勢頭下去,那時不但能還清貸款,親戚們所有的老債也能還上了,那時他們一家就挺著胸膛走路。

第二年,眼看著魚兒就可以上市了,小舅找尖頭來了。說是城裏的老板們覺得尖頭家的魚價錢不高味道又鮮,正催著快些把魚送過去呢。尖頭和素花滿臉堆笑地點著頭:“一定一定,就要送過去啦。”他拉把小舅拉到那一大片魚塘下,讓他看他們的成就。

那一大片魚塘在山腳下,一麵靠著小山。雖然這幾年建房的人多了,山上的大樹被鋸得光禿禿的,但魚塘邊卻青草萋萋,平平的塘麵像鏡子似的映著藍藍的天白白的雲。不時有魚兒躍出水麵,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道閃光的弧線。夫婦倆看著這一切就看到了盈盈溢溢的希望。小舅也為姐姐他們高興。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對尖頭說:“這麼大一片魚塘,這麼好一批魚,投個保險吧。”

尖頭沒聽過什麼保險。聽完小舅耐心的解說後,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這算什麼事呀,沒聽說過,就算真發生什麼事了,那叫什麼保險公司的一賴賬就全完了。要是沒事——能出什麼事呢——那錢不就白白花了?再說,每個月要交的錢夠一家子過很久了,現在哪交得起,要有一分錢,恨不得都投到塘裏去。這可不是什麼大富大貴家庭,有閑錢弄著玩。小舅再說什麼,他就不聽了,隻管把話頭扯到別處去。

小舅走後,就一直下雨,不過雨並不大。就算大尖頭也不擔心,因為自家的魚塘在山腳,那兒地勢很高,自己的塘又挖得深,這幾天也在慢慢放去一些水。別人家的魚塘地勢低一些的就在擔憂了,尖頭暗暗慶幸自己的小心。不過,總是下雨倒為捉魚帶來了一些不便。不便歸不便,尖頭和素花還是高興,城裏的老板不停地通過小舅來訂魚。再過兩天,天一晴起來,就是他們大豐收的日子了。這期間,小舅又幾次動員尖頭買保險,尖頭當然立場堅定,不為所動。

這天清晨,尖頭一家正在說說笑笑地吃著早飯。隔壁家一大早就出田的劉伯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指著尖頭說:“魚……魚塘……”尖頭沒聽完,啪地放下碗跑了出去。緊跟著是素花跌跌撞撞地尾隨而去。

眼前的情景讓尖頭一陣陣發昏發黑。半邊小山滑落下去,泥沙全落進了那一大片池塘,把塘掩了大半,塘裏的水漫了出來,大群的魚兒跟著快快活活地遊了出去。魚塘變成堆著泥沙的死水。是的,這不是發洪水,他們家的魚不是發大水跑去的。尖頭想不明白啊,別人家的魚塘地勢低但沒事,因為沒有發大水,這回是山崩了,別人家的塘不在山腳下,就尖頭家的塘在山腳下。尖頭把頭在泥土上磕出血也想不明白。其實,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山上的大樹都被砍去了,這幾年山的土質越來越鬆,最近的雨不大但絲絲滲進了山土裏,把山泡成了一個發酵的軟饅頭,怎能不塌呢?

渾身泥水的尖頭和素花是被村裏人拖回家去的。大夥從早上勸到中午再勸到晚上,也無法把那兩雙死呆死呆的眼睛勸活泛起來。漸漸的,大夥兒打起了哈欠,別人也還有個家呢,於是村裏人就漸漸散了,讓他們再呆一晚上吧,累了也許就睡了。幾個鄰居端來了飯讓幾個孩子吃了,讓他們好好睡去。孩子們很懂事,不敢吭一聲,連哭也不敢,他們在發癡似的父母身邊蹲著蹲著就沉沉睡去了。

這時候,尖頭和素花第一次抬起頭,看了看彼此發紅的眼睛,看到了那十萬元貸款和越滾越大的利息,看到了筆又一筆的陳年舊債。心裏同時想起了那算命先生的話,那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地回旋著……

第二天,太陽似乎經過了一夜的甜睡,顯得清新而明朗,是一個讓人精神很好的早晨。尖頭家卻傳出了呼天搶去的哭聲。尖頭和素花哭出聲了嗎,村裏人邊向那土屋走去,邊想著,能哭就好了。但隨即又疑惑起來,因為那哭聲是孩子的聲音。等他們踏進那也被雨水泡得有些稀軟的土屋,頓時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了。

尖頭和素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下歪倒著農藥瓶子,幾個孩子正驚恐地圍著那張床,不住地搖著父母。大夥呼地奔回去搶救。但他們隻摸了一下床上那兩個人的身體就驚惶失措地把手抽回來。沒用了,早沒氣了,連身體也涼冰冰硬邦邦的,一定是昨晚半夜就沒氣的了。活了這大把歲數,怎麼就這樣想不開呢?大夥無奈地歎著氣,一時竟不知該幹些什麼。

傍晚,尖頭的小舅來了,他聽說姐夫家的魚塘出事了,——其它的還沒有人敢告訴他,怕他在路上想太多——就急急地趕來了。他有事讓姐夫和姐姐驚喜。不用多久,保險公司的人就會過來核實他們的損失,按價賠償。前段時間,他偷偷幫姐夫的魚塘買了保險,沒想到真買對了,這回姐夫和姐姐該好好感謝保險公司了。

可當他趕到姐姐家時,人們無聲地把兩具僵硬的屍體指指給他看,他雙腿一軟,癱在地上喃喃著:真傻,真傻,你們還有保險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