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陽像一隻血紅的燈籠,懸在西天不高不低的地方,放學歸來的孩子又在聚集鬧樂,他像往常一樣蹲在邊上,一陣鈴聲傳來,閃過一片墨綠,新娘坐在新郎的車後回來了。他想起口袋裏的票子,就追上去喊:“喂!”他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喂!喂!”奇怪,新娘竟沒有回頭,他很納悶,別的孩子就取笑他說:“喂喂,總機嗎?哈!”
第三天早晨,他爬上了四樓,新郎早鍛煉去了,新娘正倚著窗口朝外瞧。
“你的豆漿,還有昨天的錢,表叔說,不要現錢,月底結賬!”
“哦!你來了,”新娘接過豆漿說,“錢先裝著!”
“這,我會把帳搞混的!”
“沒關係,送你一個小玩具,你記著,要算的數字從這邊按進去,這邊就是得數。別忘了!”他覺得那些洋字碼很好玩。就拿在手裏。
“你為什麼不讀書?”
“表叔說上學要戶口,躲幾年再說,賺了錢再去識幾個字就行了!”
“天天做事不累?”
“不累,就是有些急。”
“想媽媽嗎?”
“沒有媽媽,也不想,就是想姑姑。”
“不對!不對!怎麼會沒有媽媽呢!”新娘又像犯了老毛病,抖得直哆嗦,突然發神經一般地將孩子抱起來,在他那顆紅痣上烙下了一個又一個瘋狂的唇印。他心裏怕極了,眼睛裏充滿了恐慌。想逃,卻掙脫不得。最後新娘說:“從明天起,你再也不要上樓送豆漿了!”臨走時,新娘還對他淡淡一笑,他覺得那笑其實像哭。
傍晚,各家大人都喊孩子回家吃飯了,他還站在路邊抹眼淚,今天他挨了表叔的巴掌。表叔說,鄉裏人進城圖個好名聲,手腳不穩矮人三分,那不是小玩具,要一百多塊錢才能買來,該拿誰的就還誰。他覺得很委屈,睡了一天剛擦黑就站在路邊等新娘回來。但是,他沒有等到,口袋裏的小玩具攥出了汗水。
一連兩個星期,那扇淡綠的窗簾都沒有拉開,一天早晨,他驚喜地看到那窗口換上了深紅色的窗簾,他毅然地走上去,他沒有忘記新娘的豆漿。開門的是個小姑娘,抹口紅,畫眉眼兒,說:“我們訂牛奶!”他差一點想哭,腦門上熱乎乎地燙,他把兩杯豆漿潑在冬青叢裏。這一天,他對表叔說身上不舒服,表叔讓他去玩耍,他走了許多街巷,敲了許多家門,亭子裏有公用電話,可他不會用,也不知找誰,傻嗬嗬地看一回,又繼續走。他埋怨城太大,就像無邊的海,他埋怨人太多,就像海底的魚。他終於沒有找到,可他不肯灰心。
又是一個早晨,宿舍區的住戶們像往常一樣等著那帶著童音的喊聲,可是等得不耐煩了,也沒有聽到,於是便紛紛下樓,互相打聽,才知道,那孩子病了,病得還很厲害。這樣一來,訂戶們又要自己跑到馬路邊的店裏去排隊,大夥兒一個勁嚷麻煩,突然有人說:“瞧,那尊塑像被砸壞了!”
“真的!那個大人的頭被撞碎了!”
“大家顧不上拿豆漿,都圍住了園子,一尊好端端的塑像隻剩下一個昂頭仰望的孩子。”
“這是怎麼搞的?”
“這叫破壞!”
“惡作劇!沒德性!”人們紛紛罵著去排隊取豆漿。
沒幾天,城建局來人又把塑像重新修好。而送豆漿的孩子他沒有再來,於是宿舍區的人一到早晨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可是不久,也就習慣了。
原載《太陽》
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