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菜”要給孩子們發糖。“大麻杆”卻不同意,說:“先別忙,得唱支歌兒才能吃!”
孩子們立刻你推我搡,都朝後躲,他卻被從後麵推到前麵來了。“大麻杆兒”笑嗬嗬地說:“好,後來者居上,你唱吧!唱了你先吃!”
他總算找到了機會,就說:“我不是要糖的,我有事,家裏讓我來問一下,你們是新戶,訂豆漿不?”
“訂!訂!自然要訂,每早晨兩份。”“大麻杆”說,“你唱什麼呢?”
“我——”他低下頭,狠命地望腳尖,別的孩子快活了,一起叫:“他不會,他是鄉下來的送豆漿的孩子,一個字不識,一支歌不會,嘻嘻!”
他動氣了,鼓起腮幫,揚起頭,雙手交叉放在前胸上,咳了一下,朝著新娘大聲唱:
新娘子也,
坐凳子也,
凳子壓個大縫子喲;
新娘子,
坐床子麼,
屁股紮個麥芒子喲!
“轟”,像一棍砸了黃蜂窩,又像點燃了一串小鞭炮。哈哈哈,嗬嗬嗬,嘿嘿嘿,咯咯咯,男男女女,笑聲,巴掌聲差一點頂翻了天花板。新郎直揉胸口,新娘的臉成了大紅布。新娘走過來,把一袋子酥心糖遞給他,突然新娘看到了他臉上那顆紅痣,新娘雙手捧住他的小臉,盯了足足一分鍾,新娘的臉漸漸變得蒼白,白得像一片晶瑩發青的雪。一會兒,新娘像蠍子蟄了一般地放下孩子的臉,仰身靠在身後大麻杆身上,指著麵前的孩子說:“瞧,他的眉心!”
“哦,還是個少有的美男子呢!”新郎開心地逗樂,新娘卻暈倒了。
第二天清晨,金風依舊,玉露凝寒,朝霞把宿舍區的大樓染得夢幻般的迷人,各家的窗簾緊緊地封閉了一個個小世界。公園邊又有了他的聲音。“豆漿啦!”訂戶們陸續來了,依依招呼,又陸續走了。四樓那個淡綠的窗簾還沒拉開,他就不住地埋怨,鄉下的新娘是不許偷懶的,常聽姑姑說,早起梳頭光油油,早起做活蓋高樓。
新娘下來了,步子很慢,像個小腳奶奶扭扭撞撞的,眼圈烏青,像是夢裏被小鬼捏過似的,“是個紙人兒。”孩子心想,不然怎麼好生生的就打擺子似的哆嗦,就老牛大憋氣。嚇人,真沒趣!周圍的孩子笑我長痣,她也大驚小怪。孩子心裏怨怨的,多了一層煩。見新娘站在麵前,就說:“自己舀。”便背過臉去,再不肯多言語。新娘沒有舀,轉到孩子麵前問:“你叫什麼名字?”
“送豆漿的!”
“你的名字!”
“冬生!”
“冬生,好,冬天生的,不怕冷,很勇敢對嗎?”孩子臉色變晴了。說:“我給你倒,兩份?”
“不,不急!”
“冬生,是爸爸媽媽讓你賣豆漿?”
“不是,爸爸死了,這生意是表叔的。”
“死了,爸爸怎麼死的?”
“我三歲那年,給拖拉機軋死的,都快七、八年了。”
“媽媽呢?”
“沒有媽媽,是爸爸從姑姑那兒抱來的。”
“你姑姑?”
“姑姑叫葉有鳳,是赤腳醫生。”
“醫生?”
“是啊!你認識?”
“不認識,不認識!”
“那你怎麼又到這兒來了呢?”
爸爸死了,我又跟了姑姑,村長劉麻子說姑姑超生要罰一千元,姑姑拿不出,就叫我跟表叔躲幾年。
“劉麻子還當官?”
“劉麻子不當了,換他兒子當,他說了算!”
新娘的嘴唇又發青了,身子又哆嗦。又要打擺子了,孩子心裏想著,就升騰起一陣憐憫,遞過豆漿杯子說:“從明天早晨起,我把豆漿給你送到樓上!”新娘沒有回答,塞過一張票子,匆匆地走開。孩子看著手心裏十元的票子,發一會呆,自言自語地說:“不要現錢的呀!”
這一天,他的心情很好,一個大人樂意同他說許多話,他覺得自己也長大了。他做完了表叔吩咐的雜活,就偷空朝公園邊跑,他不敢走遠,那些大街啊、巷道啊、商場啊、全沒去過,一旦迷了路,找不到住處可就壞事了!城裏人太多,他望著那噴水鯉魚,就自然想起在鄉下姑姑家的日子。他常和哥哥姐姐一塊去溪邊逮魚摸蝦。那是一條光亮的小溪,幾個打赤腳,挽褲腿的孩子在水邊淤泥裏摸烏螺,從溪壁上掏螃蟹。運氣好的時候,誰的腳底下還會踩一條小鯽魚,便尖聲叫:“快、快來呀,腳下有了!”於是姐弟一起圍過去,撲通撲通動手腳,腳底下氣泡一串串冒出,幾隻手從四麵鐵壁合圍,小鯽魚終於被俘了,一個個濺滿泥的小臉露出得意的笑,斜風裏飄起了細雨,背上的小草帽便飛到了頭上。雨絲密了,都跳上岸,蹲在綠色的草叢裏頂起一塊塊白塑料布,就像草叢突然長出一個個小蘑菇。哥哥姐姐待他很好,姑姑常說他是娘家一條根。可是記憶中沒有誰吻過他呢。他嫉妒眼前的泥塑,不由得聯想起昨天新娘的臉,腦子裏立刻飛出“黃花菜”的念頭,他笑了,扔一個石子砸在母親與孩子那尊泥塑上,“咚”的一聲,響得脆,便猜測那裏麵可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