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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頭是我,出世時難產,將母親在冰窩裏折騰了五天五夜。產婆說,這妮子恁磨牙,必有妖孽之氣,便使家人取紅布包了罩在篩子下驅邪。三日過後掀篩子,母親痛斷肝腸,心想必死,不料,紅布一揭,嘶鳴如錐。太太說,不祥之兆扔了算了。外公卻說,不可!天降大任者皆與眾異。母親便將毛頭權當兒子立門戶養了。逮魚摸蝦砍柴打草,挨過餓罷過課,流浪半生沒工作,口袋裏常常沒有一分錢,苦了心誌,勞了肌膚,終究成了個記述凡塵軼事的小筆工。外婆祝壽,我的禮物是兩本新書,一本《百年守望》、一本《大腳姥姥》。舅父剛讀了作者介紹,外婆便朝著母親嚷:瞧,你的毛頭擺闊呢!咱娘們一個名都求不得,她有小名、大名,還有個啥筆名,老書上皇帝爺才有幾個名呢!壽宴上,太太、外婆、母親最喜啃豬蹄,她們牙勁好。我嗜烈酒,和舅父表兄眾人連碰八圈。女兒樂樂不吃不喝,好奇地瞅太太的月牙腳,摸外婆的龍頭拐,然後打俄羅斯方塊。甜食所致她患齲齒,咀嚼不力,隻舔蛋糕上的奶油。她是吃奶類食品長大的。

§§櫻桃

最早報出春天消息的,便是門前那株櫻桃樹花開了。先是結出了一串粉紅的花骨朵兒,然後便搖曳出一樹密密匝匝的粉團兒。不幾天枝頭上慢慢抽出細長的綠葉芽,曬了幾個大太陽,枝葉間一忽兒鑽出許多羊屎蛋兒大的青果兒。櫻桃樹結果兒啦,房東老大媽頂著滿頭飛雪一樣的白發,喜滋滋地站在院子裏大聲吆喝。旦旦媽!你快出來看呀!我從書桌上抬起頭朝窗子外一望,果真是滿院子青枝婆娑的好景致。

青果兒長出沒幾天,一場突兀而至的寒流一夜間襲滿庭院,那些果兒全被凍壞蔫落了,獨留下一個個曾經綴滿希望的枯橛兒。就在那晚老大媽一邊掃著櫻桃樹下烏黑的蔫果兒,一邊詛咒著冷風和霜凍,一邊埋怨花期早,掛果早,白費了一冬的糞水時,院子裏來了一個步履艱難的女子,白瓷一般的麵孔,很有幾分病態的嫵媚。或許是因為氣候突變,竟還穿了一件極不合時令的黃色軍大衣,那女子隻在院子裏一晃,便再也沒見出來。大約一個星期過後,院子裏那株櫻桃樹飄起了深綠的大葉時,老大媽的屋裏傳出一陣嘹亮的嬰兒哭聲。以後的日子,老大媽一掃往日的清閑,每天挪動著兩隻月牙般的小腳,不停地去街市購物:奶粉、奶瓶、尿不濕,爽身粉,每次大包小包地回來總是累得臉孔通紅,一邊撫著櫻桃樹,一邊咬著牙狠狠地咒罵:造孽呀造孽!我雖然弄不清來龍去脈,但總覺得這個孩子有些蹊蹺。

滿月的那天,老大媽將孩子抱在櫻桃樹下望月,據說望月後的孩子長大了就會像月亮一樣美麗高貴。那晚上天氣晴好,有五月的暖風從院牆外輕輕吹過。月光從櫻桃樹稠密的枝葉間篩下,印滿了一院子斑斑駁駁深深淺淺的圖案。老大媽站在櫻桃樹下,雙手將孩子高高托起,仿佛如此這般就會離月亮近些。

是個丫頭!老大媽朝我小聲提示。按照當地人的習俗,我把一件小禮物輕輕放在孩子的懷裏,那是一隻長毛絨哈吧狗。老大媽欣喜地說,好好好!小狗子命大好帶,正合我心,你真會送!借著月光,我仔細地端詳了片刻:小臉蛋肉乎乎粉嫩嫩,兩隻眼睛黑亮有神,好漂亮的小女孩喲!我逗了逗沐浴著月輝的她,可惜她還不會笑。老大媽說,你是文化人,給取個名吧!還沒有名呢。這怎麼行呢?這年頭孩子要得少,珍貴得很,父母怎放心讓別人取名呢?老大媽聽了我的話,臉上立刻籠罩了一團陰雲,唉,別提了,她哪來的父母啊!

原來那個寒潮來臨的晚上,來的女子是老大媽的侄女兒。十八九歲如花的年齡跟村裏的小姐妹一塊到南方的一座開放城市去打工,老板看上了她的青春和美貌,一再調換她的工作,最後終於占有了她,直到懷了孩子,身子日漸沉重,老板卻宣布廠子倒閉,卷了財產溜了。

造孽啊造孽!該槍殺的吃炮子兒的,一走了事。留下這個可憐的孩子。老大媽說完了之後,一再叮囑我:千萬不能漏風說出去,要不將來這孩子咋做人呢?這是一個人一生的秘密,我會終生守口如瓶。我向老大媽堅定地承諾似的點點頭,孩子是無辜的,可是將來有一天,我們該怎樣麵對這個長大了的有頭腦有思想會問為什麼的小生命呢?我很茫然。就叫櫻桃吧!我說。

櫻桃周歲生日的時候,櫻桃花又開了。滿樹鬧鬧嚷嚷的花期正盛,我在院子裏的花枝間給櫻桃拍了照,她已經會笑了,甜甜的笑臉和富麗多彩的櫻花相媲美,純真歡樂得叫人忍不住心疼。

到了第三年,櫻桃樹掛果成熟的時候,我因工作變動調離了小城。臨搬家的那天,正逢老大媽家下果子收櫻桃。大媽的兒子媳婦全都來幫忙,院子裏洋溢著收獲的歡笑。小櫻桃紮著朝天辮,穿著嗽叭裙,已經滿地跑了。她揚著藕尖一般白嫩的小手,提一串鮮紅欲滴的櫻桃朝我跑來。她脆生生地喊著阿姨,把一顆紅瑪瑙似的櫻桃送進我的嘴裏,甘甜一下浸潤了我全身,望著花兒一般的小櫻桃,淚水一下迷蒙了我的眼睛。

又是櫻花盛開的季節,當我坐在書桌前寫這篇文字的時候,離開小城竟有好幾年了,如果沒記錯的話,小櫻桃也該十歲了。十歲,正上小學五年級。可愛的孩子,你過得還好嗎?還有慈祥善良的老大媽,我期盼你能願諒我寫下這篇文字,因為我曾向您許諾過,終生對這件事守口如瓶。世上沒有哪個孩子不盼望長大,可是長大對櫻桃意味著什麼呢?我不敢想,我隻在心底遙遙地祈禱上蒼:給孩子幸福和歡樂,讓櫻桃有一個光明燦爛的前程。

§§昨夜的夢

一覺醒來,天依舊陰沉,大團大團的雲塊臃腫地堆積在窗欞裏。孩子們早已上學去了,隻有丈夫獨自在客廳的沙發上晨讀,且不時自言自語地說著委內瑞拉的局勢、伊拉克沙特足球戰況。全家人幾乎都是球迷,沒有什麼能夠比中國隊出線的期待更能牽扯住他們那顆焦灼的心。但是中國足球到底還是讓他們無數個癡情球迷失望了。我對足球也愛,但尚未成迷,隻是多一份關注而已。我不想接丈夫的話茬去繼續關於足球的沮喪話題,我隻在意我昨夜那個清晰留在腦海裏的夢。這一段日子,我已基本習慣了夜間安睡的健康生活方式,胡亂八扯的怪夢也越來越做得少了。就在我正為自己突然無夢的夜而略感不安的時候,昨夜淅瀝雨聲又將我誘進了疲勞無序的夢鄉。

夢中的主要人物是我外婆。外婆走進我夢中來的時候,穿著一件雪白的老羊皮襖。她依舊是高高的個頭,硬朗的身板,頗有些新疆維吾爾族婦女的高大豐滿韻味。那時,我正專心地伏案寫作。一年四季,我的主要任務就是寫文章。寫文章可以為我換來衣食所安,可以寄托我的喜怒哀樂。有作可寫時,我就坦然踏實心態平靜;無作可寫時,我就焦躁不安,煩悶憂鬱憤懣。因此家人都說我靈魂出竅了,需要安魂。某一天,我突然心有靈犀筆底湧泉,那一刻必定變得羔羊一樣溫順。安伏於案幾,詳和安靜,定然是又在開始繼續著紙上的敘說了。我私下裏認為,寫作就是為自己安魂。可是昨夜,外婆硬是攪亂了我的安魂曲,三番五次地扯斷我好不容易等來的連貫思緒。原因僅僅是因為她的村子裏又發生流血事件了。外婆說,她的村長帶著一幫子村丁,其實那應該叫做村幹部的,但是生於清未民初的外婆,已是近百歲的高齡老人了,腦子裏的記憶程序依然留在久遠的年代。她稱不好什麼幹部,點撥過多少次依舊記不住,於是就滿口鄉丁村丁的胡亂叫著。外婆說,村丁們是挨家挨戶討款子的。可是眼下正是三春時節,青黃不接,年輕人全都跑出去做工了,村子裏就隻剩下孤兒寡母的守著家和土地。土地差不多被草吃了,做工換來的錢還沒寄回來呢!新春剛開窩生蛋的雛雞又舍不得拿到街市上去換錢,哪來的款子去交給上麵呢?外婆漲紅著臉說以上這些話的時候,我正在寫我的《刻意休閑》,“休閑”的篇章裏正是“三月春裝去踏青,人麵桃花兩映紅,佳人良期喜相會,濃情盡在不言中”。外婆全然不顧我的安魂曲正值得意處,將一根我前年去黃山旅遊給她買的竹木拐杖在地上戳得咚咚山響。“這個世道咋就這樣了呢?這個世道咋就變得這樣了呢?要糧要款要命,倒該給咱平頭老百姓啥好處呢?”我看見外婆的白發一根根地豎起,曆盡滄桑的臉上寫滿了疑惑和憤怒。我伸手從桌肚裏掏出一疊新取回不久的稿費,雙手交給了外婆,讓她回去交上免災了事。可是,我剛坐下寫了兩行字,外婆又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了來。我立刻不安,因為我知道,我身上隻有那為數不多的稿費,再也無閑錢了。出乎意料,外婆二次來錢又送還了我,且說,那二百元小錢打發不走人,家家都攤好幾百款子呢!村長要不到錢,就捆了西頭的老三,捆了後又把他吊了起來。記憶中我一點想不起老三是誰,但看外婆那急勁,想必一定是與外婆有些近親族裏的。我責怪外婆不該將錢送回來,就先給那被捆的人家救急算了!不料外婆大怒:墊了張三還有李四,我不是來給你要錢的!我要你停下你寫的那些騙錢的屎殼螂梅花篆字,我要你給我寫個狀紙,我要告狀!

早就聽母親說過,外婆年輕時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怕的“洋火頭”,一擦就著,強得很,為使小戶人家能夠在窮鄉僻壤裏立個門戶,一輩子沒少趴官跪府,大大小小的官司不知打過多少次。鄉鄰鄉親都知道外婆摔鍋賣鐵告狀為爭一口氣的傳說。可是,如今的外婆早已老了,她還能理出這個世道的子醜寅卯來嗎?你告誰?你找誰去告?你憑什麼去告?你知道告狀的長長短短嗎?我一連串反問外婆。好好好!你不肯寫,我拿了紙找別人去寫!外婆氣呼呼地撕去我桌上的稿紙,顫巍巍地摔門而去了。而那被撕的稿紙上,正寫著我的《刻意休閑》。我瞬間呆在那裏,惱也不是,氣也不是,隻是驚奇,百年磨難,竟怎麼就一點也沒改了她老人家那“洋火頭”脾氣。

外婆走後,我的靈感和情緒被割裂破壞了,隻得皺緊眉頭,極力地尋找著被外婆撕碎的那些片斷,在新的空格子裏填寫著一塊塊的文字遊戲。原想這一下該平安無事了,誰知不久外婆又踉踉蹌蹌地奪門而入,且大呼:村子裏的人都是睜眼瞎,連一個狀紙都寫不出!你們這些個能寫出的閑人,撐飽了老百姓的五穀雜糧,卻又變成了白眼狼墊牙鬼,硬是不肯說一句公道話,看我非打你不可!外婆說著竟真地高揚起了手中那根竹木拐杖。見外婆動真,我驚慌失措地站起來,迅速躲到椅後麵。那些已經破碎的《刻意休閑》文稿,就在我倉促而立時飛揚得遍地皆是。外婆的拐杖揚到半空時,我心已定了。我無法和一位百歲老人抗衡,就絕望地閉上眼睛。隻聽一聲慘叫,卻感覺不出一絲半點的疼痛。我睜眼一瞧,原來外婆的拐杖敲在了自己的額頭上,鮮血迸射,如燦爛奪目的晚霞,一瞬間塗滿了外婆頗似維吾爾族婦女的慈祥臉龐。巨大的恐懼嚇壞了我,我一下從夢中驚醒了。醒來後摸摸自己的頭臉,頭臉依舊,熱乎乎的有細微的汗粒,雖然平躺在床上,心卻被恐慌籠罩。夢是很累人的,丈夫說。可是,外婆怎麼會走到夢裏來的呢?誰叫你這兩天老是掛在嘴邊說想念外婆了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丈夫的安慰並未能使我寬心。我老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就悄悄地尋來了昨天新寫的手稿,默默地撕碎扔進垃圾桶。因為,那篇東西很像夢中的《刻意休閑》。我相信血緣關係會引起第六種感應,因此早飯後,我還做了一件事,去郵局給我的老外婆郵寄一百元錢。剛才撕文稿時,無意間我瞥見桌上的台曆已到三月底了。每年清明,外婆準去給外公上墳燒紙。外公離開外婆已經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外公在那個神秘的世界過得怎樣?外婆每每總是耿耿於懷地惦念。可是,外婆所能做到的,僅僅隻是清明節多燒些冥鈔,多放幾掛炮竹。外婆雖然兒孫、重孫、重外孫浩浩蕩蕩一大群,但小的們大多自顧不暇,即使有些稍微寬裕的,也多被自個的女人管著。因此,外婆手中總是緊緊巴巴極少有零錢花。

§§問月

又來到這個北方的小城,北方小城的今晚是一個皎潔的月夜。朋友們久別重逢的歡聲笑語仍在飯廳裏飄蕩,柔和迷人的舞曲中,無數張鮮活生動的麵孔正在張揚傾訴著思念之情,而我卻拋開眾人,獨自在這皎潔的月輝裏漫步,孤獨地飲著如水的月色,惆悵瞬間爬滿心頭。

是三年前的晚上,也有這樣一輪清美絕倫的月亮,我出差來到了這座小城。一日在街上閑逛,漫不經心地碰上了少年時朋友雲妮。多年不見,她已長得麵目全非,要不是那口音,我差一點沒認出她來。我們相約在護城河堤漫步,輕聲敘談著少年往事。時值深秋,略帶涼意的風吹過我們的麵頰,雲妮冷得縮起了瘦削的肩膀。我忍不住將自己的夾克衫脫下來,輕輕地為她披上。四周一遍寂靜,隻有我倆的腳步聲在月色籠罩的河堤上清晰可聞。我簡單地告訴了雲妮我這幾年的經曆:找工作艱辛、生活的無奈、成家立業的庸俗、感情的徘徊。雲妮靜靜地聽著,很少插話。我幾乎是不停地把要說的話全都說完了,便要求雲妮也說說自己。雲妮抬頭望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半天不出聲。也許是太多的坎坷,也許是太多的磨難,小時候熱情開朗的雲妮竟變得如此沉默內向了。歲月真是一把雕刀,不經意間就把人給改變了。兩人無言地走著,空氣也仿佛凝固起來。河堤上落滿了闊大的楊樹葉子,倘在白天,一定可以看得見無數擁擠的葉子斑斕的色彩,我們就走在這斑斕的色彩裏,腳下一直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動,如歌如訴。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少年的雲妮最愛唱《朝陽溝》選段,就忍不住輕聲哼起了“山溝裏空氣好實在新鮮”的唱段。不料一句歌詞未哼完,竟逗弄得她淚眼婆娑了。我理解是雲妮對流逝年華的眷戀和憐惜,卻沒曾想到引出了她一番讓我刻骨銘心的故事來。她淚眼朦朧地向我敘述了她生命裏的一段純情和牽念。十七歲那年,雲妮悄悄愛上了一男孩,這顆愛的幼芽迅速在她心底長成一棵蔥蘢的綠樹,她為心上的男孩牢牢地守住自己的海。那時候,她沒有工作,是個待業青年,很自卑,也很傻,她被自己精心磨製的愛之箭折磨得心力憔悴,卻始終沒敢將這枚愛之箭放出去。後來,那個蒙在鼓裏什麼也不知道的男孩隻顧奔自己的前程和生活去了,雲妮痛不欲生但卻回天無力。人生本來就是單行線,無助的雲妮又能怎麼辦呢?失戀的女人最容易滑進欲望的深淵,她在無望的期待中隻好草率成婚,淡然地打發流逝的歲月。她把那個終生難忘的男孩牢牢地鑲嵌在自己的心底,每年每月每日地讀著心底永遠的風景。她曾一百次一千次地詛咒自己懦弱、優柔寡斷,可她卻一百次一千次地無法抹去少年初戀季節那張青春的麵孔。直到她自己做了多年別人的妻子和孩子的媽媽,每當夜深人靜,她依舊止不住地一次次心痛。雲妮說到後來竟然涕淚交流、嗚咽出聲了。我手足無措地扶住她顫抖的身體,與她共同咀嚼著女人那份共有的終生遺恨。蒼天,既然給人以生命,為什麼不給人以如意,竟將一個十分理智的女人折磨到如此境地。我不知此時用什麼話來安慰一個癡情女人。我隻在心裏暗暗詛咒那個麻木的男人,或許是因了他的麻木,或許是因了他的疏忽,對於女人沒有什麼能比愛的傷害更深。我告訴雲妮,為一個男人,為一份情感,弄得死去活來的女人是無能的,是最沒出息的,這種女人不成熟,幹不了大事。我還告訴雲妮,現在的男人大多俗氣、輕浮、財迷,為男人折磨自己,不值!

似乎我的經驗之談並末能給雲妮以警醒,她陷得太深了。分手的時候,她抬起淚眼問我,是不是想知道當年那男孩是誰?我搖了搖頭,我知道,有些事是不用說明白的。

那以後,我曾幾次從遙遠的城市給雲妮打過電話,我想告訴她,那個男人不配享受她這份美麗的情感,永遠不配!人生短暫轉眼百年,要留些時日認真為自己活!可惜,雲妮已經不在了。單位裏的人告訴說,她已辭職去了海南。雲妮啊雲妮,好一個柔情似水、堅強如鋼的女人,竟然選擇了拋夫棄子的道路,扔了鐵飯碗,懷揣著那一份終生無望的情感,孤身隻影漂流到天涯海角去了。

在這個如水的月夜,我獨自漫步在與雲妮共同走過的河堤上,重溫那一段叫我終生難忘的話語,頓生無限淒涼和惆悵,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水能衝去泥跡嗎?有人說女人是一部奇書,世界上的男人隻有讀懂了女人,才能最後讀懂自己。久久地仰望明月,忍不住扼腕長問:世上倒底情為何物,為什麼總是遺憾的最為美麗?

§§梨花渡

大甲溪像一條銀練從天邊什麼地方飄來,在衰草連天的煙袋湖打了一個彎又悠悠地流走了。溪雖不寬,卻給散落在兩岸的村子帶來諸多不便,特別是那個拐彎處,秋冬二季水清見底,春夏多雨,洪水四溢,大甲溪兩岸隻好天各一方了。因此很久以前,便有一個漢子放棄農田不做,隻身來到溪彎裏紮個木筏擺渡。荒湖灘裏走動的人不是太多,因此那漢子便終日帶隻大黑狗蹲在木筏上抽老煙袋,青煙嫋嫋,陽光燦爛,不久人狗便都合上了眼睛。醒來時,木筏漂進了青紗帳似的蘆葦叢,扶疏的葦葉間,幾對春情勃發的野鴛鴦正交頸嬉戲,漢子木呆呆地看了幾眼,便撐了木排出得葦叢,在陽光中清波上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就在春水漲湖的時候,漢子的心也亂了方寸,那一年春天潮水沒有落,一直漲到夏末,淹了無數的村莊,毀了大片的田園,男女老少呼天號地去逃荒,就在逃荒的人群中,漢子用兩條滑嘰嘰的鯰魚換回了一個麵黃肌瘦的小姑娘,她叫梨花。

溪彎裏的木筏換成兩頭尖尖的小船,溪邊搭起了一間小馬架,小馬架裏壘起一個土坯炕,炕裏塞滿了幹草,泥巴門前曬起了一串串草魚,鰱子,胖頭,大蝦。白天,漢子依舊撐船,依舊帶著那隻狗,依舊抽老煙袋,依舊的迷著眼睛看太陽,卻從不再想那葦叢裏的野物。白天,梨花打草挖菜,縫補涮洗,盤烏黑的髻,燒噴香的魚湯,站在溪邊喊那小船歸來,顫顫悠悠長一聲短一聲,藍粗布褂子上印的白碎花兒在太陽底下晶晶瑩瑩的。兩尾鮮魚,三口老酒,漢子的臉紅紅的,便說:“梨花,你也喝一口!”梨花搖搖頭,抿嘴一笑,擰緊了肚瓶蓋,收在枕頭底下,漢子望著梨花日漸有了顏色的臉蛋兒,渾身禁不住熱烘烘的,便兩臂一攔,抱住梨花扔在草炕上……。木凳上的飯菜早已沒了熱氣,小馬架的門半敞著,門邊臥著那隻大黑狗。人狗都睡了,睡得好甜好甜,夜晚,月白風清,漢子扛魚罩去罩魚,漢子熟悉大甲溪的魚勝過熟悉自己的女人,什麼魚什麼時候出來,什麼魚愛吃什麼餌,他不曾空手而回過。梨花常把那些魚剖開洗淨晾曬,或者賣給過溪的人。人們都認識了梨花,都管這個渡口叫梨花渡。終於有一天梨花的肚子鼓了之後又癟了,小馬架裏響起娃兒嘹亮的哭聲。一年之後,漢子身邊除了那隻大黑狗,又多了一條小尾巴。草炕上添了個小人兒,梨花的活兒增了多半兒,要洗尿布,要縫衣服,繡虎頭鞋,要一步不拉地看著小人兒,小人兒比漢子還愛玩水呢!小人兒吃喝拉撒,轉眼長到魚罩那麼高,就在那年春天,梨花突然感到胸悶氣短,三天不到竟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哦——嗬!哦——嗬!”漢子牽著小人兒,整整沿溪叫了三天,眼睛出血,嗓門冒煙,漢子常常撐小船去那剛想泛綠的葦叢邊呆呆地守著,梨花渡夜夜傳來一老一少的嗚咽聲。第二年春天,漢子把撐船賣魚的積蓄全部買了梨樹苗。幾年以後,梨花渡果真蕩起了梨花的馨香,清明節前後,如雲如雪的花綴滿了枝頭,一老一少就在梨園深處點起香火,燃著紙錢叩頭跪拜,小的說:“娘,富貴兒給您送錢來了!”老的說:“梨花,俺夜夜想著你呢!有俺陪著你,別心急也莫害怕呀!”跪畢便鋤草上肥,修枝打權,那梨花越發的旺,如行雲流水,冰清玉潔,濃鬱的清香中,無數隻小蜂兒嗡嗡地飛來飛去,花粉與唇相接,翅膀與翅膀磨擦,漢子看著看著便沒了魂,鋤把掉在地上,癡癡地老半天轉不過神來。“爹,回吧!”富貴在喊。漢子眼圈紅紅的出了梨園。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梨花開過後,他便常常去那葳葳蕤蕤的葦叢了,終於在一個枯葉飄零的霜晨,富貴在那片葦叢中找到了僵硬的漢子,漢子濕漉漉的懷中竟奇跡般的裝著一包幹枯的梨花瓣兒。富貴說,定是爹喝醉了去紮魚被葦根纏了腳才淹死的,爹死的時候還放心不下這溪彎的梨園呢!富貴將漢子埋在了梨園深處當年埋娘的地方,富貴把梨園蒔弄得生機勃勃。梨花渡因了梨園而在大甲溪兩岸出名,富貴因了梨園而日子過得殷實,當然這是後話。

§§老書記

在茫茫人海中,姐夫是個普通又普通的小人物,而在故鄉那方天地裏,姐夫卻是個婦孺皆知的“老書記”。鄉級書記,按品位撐破天也隻是個副局,但姐夫卻是挺認真地幹了大半輩子。姐夫的工齡黨齡幾乎和共和國同齡。前幾年興修誌書,我就想著,如果故鄉那座曆史悠久的古鎮也寫了鎮誌的話,上麵一定有姐夫的名字,因為姐夫曾任古鎮解放後第一任鎮長。那時的姐夫年輕漂亮熱情上進,幹起工作總有使不完的勁兒。姐夫土生土長,情況熟能吃苦,用當年老百姓的話說,工作幹得呱呱叫。姐夫讀過不少書且聰穎,實際文化水平不亞於現在高中生。這在建國初期參加工作的同誌中實為鳳毛麟角,姐夫領過數不清的獎章獎狀。姐夫曾經有過無數次提拔升遷的機會,但終因“社會關係”不過關而告吹,於是,他的下級的下級都已升到了廳局處縣,他依舊是偏僻鄉村裏的公社書記。好在姐夫對升遷提拔挺麻木,且說:“官兒大小過眼雲煙,辦點實事最為重要!”姐夫如此說也如此做,挖溝開渠,治水治澇,再重的擔子、再難剃的頭全不在乎。鐵腳板踏遍了荒湖灘,小背包打在肩上哪裏召喚哪裏去。走一處留一處業績,走一處留一處思念。老百姓吃的他吃過,老百姓幹的他幹過。反右鬥爭、文化革命,一次次運動一個個煉獄,他九死未悔還是要幹!群眾不能沒有頭兒,頭兒豈能光顧自己?基層工作沒規律,起五更睡半夜,一天摸上一頓飯常有的事。趕上排澇抗洪雙搶雙種,一去數日不見人影,因此姐姐大半輩子都在唱《十五的月亮》。興走後門的時候,姐夫的同事們不失時機地將老婆孩子轉農為非,進城的進城,工作的工作。而姐姐全家依然靠啃土地過日子。地要種田要管公糧要交孩子要吃飯,姐姐就罵:“一年到頭腰筋累斷了,跟上你這個土地老爺算是哪輩子瞎了眼!”姐夫就說:“土地老爺不能念歪經,沒有黨心還叫什麼黨員?”

春種夏長秋收冬藏,姐夫一年到頭都在忙,說開會拿腿就走,說檢查星夜兼行,顧了大家顧不了小家,孩子們自生自長,有的成材有的沒有成材。比比周圍田叔唐姨胡大爺的孩子都在城裏安了工作,孩子們就免不了埋怨姐夫沒本事,甚至數月不理姐夫。姐姐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不理你活該!”姐夫卻說:“自己的路自己闖,當年誰又給我鋪路呢?還不是靠自己幹!”姐姐便罵:“別提你的千字經了!丟人!人家越幹越大,你呢?越幹越小;幹一輩子沒出湖坑坑,最後幹到家裏來了!”姐夫就惱火就納悶,默默地抱著酒瓶子獨飲,邊飲邊說:“你也不理解我,你也不理解我!”

姐夫一生精力給了土地和農民,但總是官運不佳。文革結束,血統論打破,姐夫卻到了五十歲的時候。按能力精力體力,姐夫還可以大幹一場,無奈那麼多年輕後生像潮水一樣被堵在身後,姐夫想了想就退了二線。激流勇退這是需要勇氣的,姐夫內心苦鬥一番才做出如此決定。這在姐夫的為官史上應是輝煌的一筆,可是理解的人不多,特別是家人。

現在姐夫在鄉裏依舊管一些小事,但隻是參謀參謀而已,以前的老友上至縣長書記,下至平民百姓,常帶些薄禮來看望姐夫。在位的時候,姐夫堅決不收,現在收了,姐夫說,以前收是受賄,現在收是友誼。姐夫常和來看望他的老友們一同舉杯對飲,飲至酣處,老友說:“書記原來竟如此海量!”姐夫就說:“當鄉幹的時候忍著,現在自家酒可以放開了!”

在位時,不曾見姐夫趾高氣揚,退下來也不曾見姐夫垂頭喪氣,對榮辱地位金錢私利,姐夫都看得很淡很淡,如同一杯開水。但對自己那酸甜苦辣風雨一生的基層工作卻是無限的依戀。每每見我,總是說:“喂,玩筆杆兒的!寫那些騙人的小說幹啥?寫寫我們鄉鎮幹部吧!”我想了好久總是力不從心,倉促之際草此小文,以答像姐夫那樣在基層農村滾了幾十年的鄉鎮幹部們。

§§真朋友

我要走了。當著諸位朋友的麵,我鄭重其事地宣布這一決定時,大家夥都一起訕笑我,又開始演狼來了的故事!還嘲弄我,隻不過是一隻咯咯響叫而卻不下蛋的雞。我並不計較朋友們的過頭玩笑,再一次宣布:我真的要走了,這一次不是下屁蛋,是真的!為了證實我的宣布真實可靠,我從口袋裏掏出了上邊發來的調令,使勁地在空中搖了搖。有人立刻跳了起來,伸手奪過去,一驚一乍地高聲宣讀。讀著讀著,那聲音就像斷了電的錄音機。鬧哄哄的聲音逐漸消失,寧靜中出現片刻的靜止。

噓唏!怎麼竟去一個自負盈虧的單位?有人輕輕地說。盡管輕,大夥兒還是聽見了。

人朝高處走,水朝低處流,鬼才知道她打的哪盤子餿主意?這句埋怨頗能代表了朋友圈裏不少人的困惑。“不管怎麼樣,樹挪死,人挪活!”有誰大聲喝一嗓子,大家夥才又重新興奮起來,聚會立刻又顯得有了生氣。

也許我在這個小城工作得太久了,十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年的好時光?我把生命中最好的十年留在了這片土地、這個古城。我在這兒有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幫子談得投機的冷暖朋友。更重要的是,有一份雖收入不多但十分安逸的工作。十年來我用青春和汗水塗抹著自己的行程。可是,也許悠閑的生活讓我過得膩了,溫暖的小家讓我窒息。無饑寒之憂無頂風逆流的日子將我弄得幾乎一出門就感冒,把我的骨骼軟化,把我的抵抗能力減弱到極低。因此,我渴望去流浪,去漂泊。我想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嚐試夾縫中求生,去磨練自己的意誌和力量。因此我便走了。因此我便有了這次我做東的朋友聚會。我們的家素有小城朋友之家的美稱。朋友調侃我們家有兩位“家”,一位是作家,一位是酒家。這樣的家朋友總是不斷的,自從那一年裝了電話,每天總是鈴聲不斷,常吵得伏案的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每次朋友聚會之後,總有洗涮不完的鍋碗瓢盆,一直幹到半夜,拍著直不起來的腰杆,心裏依然充滿著歡喜。這一次我要走了,今後與朋友相見不再容易,便勸大家猛吃猛喝。宴席散了,所有的朋友皆盡興而歸,隻有阿霞沒有走。她注視著我,很傷感地說,你要走也是對的,換換環境也許對你的身體有好處,但要注意,千萬別太累了,你該清楚的,健康沒有了,友誼、愛情、家人、朋友什麼都沒有了;再說了,你那個性子,除非不幹,一幹總是拚著性命幹好的,可咱們畢竟不是二十七八的旺盛季節了!我默默地點頭,記下了她的話。我知道她當過十幾年醫生,有一些常見病醫治與預防的經驗,因為筆頭子快,才被調進機關,她的話常常很有道理。

這次調動,隻不過是換換環境,不存在升遷,也不存在放逐,所以既無欣喜也無失落。我的心境很平淡,打了簡單的行囊,帶了隨意的日用品,獨自登上離家的火車。北方的人總是戀舊的,守一方水土久了,但於心有所不舍,列車隆隆滾動的,我情有所牽,意有所掛,一瞬間眼淚就出來了。所有的朋友皆不知道我上路的日子,但在列車飛快運行的刹那,我還是看到了尾隨列車奔跑的阿霞。那一刻,我心疼如剜,熱淚涔涔,言語無法表達的情愫在胸腔裏翻滾。

出外謀生的一年裏,我不習慣陌生城市的一切,也沒有建立起新朋友的圈子,飄忽的心時時飛回故地,想著我那些談天說地開懷暢飲的朋友。我常常把自己的作品寄給他們看,我在孤獨的城市裏十分渴望聽到他們的聲音。最先的一些日子裏,還時常有些熱情的傳呼,可是逐漸逐漸連寒暄也少了。朋友們都在忙,忙工作忙孩子,忙交際忙升遷,忙交易忙發財。我也慢慢不再寄作品了,我知道那些朋友並不特別需要這些“閑話”消遣。時光如流水,會在不知不覺中淘去往日的歲月,他們每一個人都會有新的朋友圈子的。想到這些,我於心底就產生出一絲絲被遺忘的悲涼。可是,惟有阿霞不是這樣,阿霞依然時常有電話來,且每次電話都要提醒我,有沒有按時服藥,早晨起來去沒有去體育場鍛練。就像叮囑一個大大咧咧毛毛糙糙的孩子。就在我決定不再向我一度難以割舍的古城寄那些大大小小零碎作品時,沒幾天,阿霞就在電話裏十分驚詫地詢問了:我說呢,生病了嗎?出事了嗎?不然不會沒有東西寄回來的!我心頭一熱,阿霞!摯友,原來竟是如此地牽掛在意我。那一天,我的心情格外地好,對著鏡子照來照去看自己欣喜的模樣,換上滿意的衣服,把裝有作品的信封輕輕地丟進郵筒裏。快樂使我腳步輕鬆,我覺得我的燦然的心情一定把整個街市都點亮了,要不然,為什麼滿街都如新雨後的清新如畫呢?

偶爾我會重返故地一趟,短暫的小住,無端地滋生出幾許淡淡的寂寞,蜂鳴似的電話鈴聲不響了,通紅的話機像一隻在鏊頂上炕幹了的螃蟹,無聲地趴在桌的一角。我常常望著深紅色的話筒發呆,是我的離去扯斷了它的輝煌。我已無意去找那些當初的朋友,因為先生告訴我,人走茶涼,人在人情在,老大不小的人了,別自找沒趣!想想也是,一個樹葉落下去會有無數個新的樹葉長出來,落下的就落了,枝頭上不會寂寞。再說了,在這個充斥著效益和實惠的塵世中,我又能幫助人家辦一星半點什麼小事呢?人家跟你近乎能有什麼結果和收獲呢?這個年頭陪玩陪笑沒有不是要回報的;因此,每回去總是悄悄地躲一天兩天,然後就像當年八路撤退,沒聲沒息地悄悄返回來。盡管悄悄地,有一次還是讓阿霞給捉住了。她很埋怨。說我才去幾天,就兀自地生分起來,對不住人的。她拉著我去了她家,給我量血壓、炒瓜子、做湯圓。臨走了,還給我拔一兜她自己種的菊花心白菜。我回來上班後,她還打來電話,氣呼呼地警告我,以後隻要回去,就一定要提前告訴她。我獨自坐在昏暗的辦公室裏,雙手緊緊地握住話筒,心被濃濃的溫情浸潤了。好幾次吃中飯的時候,阿霞都打電話過來提醒少吃豬肉,控製體重,多吃蔬菜水果。就為了這些體貼,我把多年養成的飯食不良習慣都改了。今年的春天,我常常生病,一生病就免不了情緒低落。那時候,便有阿霞的問候。像準時候鳥,一次次地通過電話傳過來。有一天竟達三次。三次阿霞都說:挺住,我要你挺住!你不隻是屬於你自己,你屬於眾人的。你要消沉了,就是自私!三次放下電話,我都哭了。阿霞的丈夫說,這幾個月電話費越來越多了。阿霞說,電話費重要還是朋友重要!阿霞明知道,無論在仕途上,還是在經濟上,她都比我混得好,比我輝煌。我是任何小忙都幫不上的,但她依然對我情真。她的這份真情常常讓我從心裏感動。

經過一次調動,產生了一些距離。許多的朋友就在這有形無形的距離中淘汰了。隻有阿霞,給我的孤旅以深情的關注和撫慰。人生不能沒有朋友,一個朋友就是一處風景。但朋友有多種,酒肉朋友、勢利朋友、患難朋友、玩耍朋友……沒有酒肉了,朋友不存在了;沒有勢力了,朋友也杳如黃鶴;玩不成了,朋友也就散了。可阿霞不是,阿霞是我生命裏的真朋友,阿霞的情是真情。我常常把這份真情看作是上蒼對一個好女人的賞賜,能收獲這一份厚重的賞賜,不枉此生。

§§遙遠的問候

又是金秋。天還是那樣蔚藍,太陽還是那樣的金黃,風依舊爽,水依舊清,可是卻再也沒有了那種投緣的相聚,那種一見如故的傾心。歲月的河流匆匆走過了三個春秋,思念的心緒一次又一次在夢裏重複。

三年前,一次北京文學筆會,將來自全國四麵八方的文學摯愛者聚集到古都的西山。在那個飯菜極差又無洗澡設備的招待所裏,交了會議費還要承受著一切自理的規定,上當受騙的激憤充斥著每個人的心。為了填飽肚子,大家每日要步行數裏去汽車站坐八站路到地鐵的終點站,然後乘地鐵去市區吃飯購物。好在筆會並無什麼內容,除去請幾個名不見經傳的文人窮侃一通,就是依然交錢租車去旅遊。古都早已玩過數次,況且租車費用很高,我已沒了遊興。正好碰上幾位同道,交談不久頗為投機,便相約攜手逛逛。於是,跑過了大街名園,又鑽進了細長幽深的胡同。一路談笑風生,一路歡歌無忌,幾個人都變成了忘年的孩童,幾分天真幾分頑皮,著實自覺年輕十分。夕陽如一枚熟透了的金桔擱在西山頂上,我們便去廣場看降旗儀式。寬大的廣場遊人如織,我們席地而坐,仰望著藍天上飄飛的無數隻五彩斑斕形狀各異的風箏,那敞開的心扉便與藍天清風相印,感覺和情愫像綠地一樣平和,像山溪一樣清澈。所有的欣慰和幸福,所有的平和和安詳,全都湧上了眉梢,滋潤著心田。瘦小的建平,來自南國,一刻也不忘記抓住藝術創作的機會,支起三角架,將藍天上的“蝴蝶”、“紫燕”、“阿童木”、“蜈蚣”一個個地嵌進了永恒的風景框。人高馬大的東北漢子占林,人如其形,樂嗬嗬地眯著眼睛笑。按年齡而計,來自大西北的孫峰該是我們幾人中的小弟,人很英俊瀟灑,慢條斯理柔中有剛,說一口挺有韻味的陝腔,工作的關係使他成了北京的常客,於是責無旁貸地成了我們的向導。我們隨著小弟孫峰去那千回百轉的胡同深處,尋一樸實無華的酒家,一人一杯啤酒,二兩炒麵,三五碟風味小菜,慢嚐細品愜意無比。酒盡杯空,四張臉都成了人麵桃花。手牽手走出店口,走過燈光昏黃的街巷,乘上最後一班地鐵,到達終點站卻沒了公共汽車,隻好徒步而回。徒步自有徒步的樂趣。想其時,月朗星稀,人車罕跡,微風拂麵天地寂然,便可放聲高歌,便可開懷大笑,掙脫了世俗的枷鎖,扒掉了官場的麵具,還我以自由身心。那份放鬆盡興,那份恬淡從容,真是妙趣橫生。不知是誰突然想起排排座次,掏身份證一比,竟數我最大,當然的大姐便是我了。四人同齡天作之合!有朝一日想起來,同齡四人同年同月同日同走在夜空下的同一座城市同一條馬路,同唱一支歌同談一個話題,那該是多麼的有趣!這豈不是一種緣分!緣分是造化所賜,緣分是幸福。我們四人都曾被幸福的光環籠罩過。幸福需要代價,等跑回西山住地,四人全都大汗淋漓了。可是激動的心放縱的感覺,怎能頃刻間收進一張蚊蟲鳴唱燥熱難耐的小床?於是四人相聚到孫峰與建平的房間渾侃,侃文學與市場,侃人生與機遇,侃東南西北中、軼聞趣事、風土人情,也侃婚姻戀愛與家庭。相見不久卻有說不盡的掏心話,一直神聊到東方欲曉,大家才真正體會了人世間僅是一麵之交,甚至邂逅相遇卻如遇故知一覽無餘的況味來。這種偶會的機緣所產生的友誼是真情撞擊心靈的結晶,是充斥著銅臭的世風中萬千金錢絕難買到的,同齡人相遇相知的喜悅終於衝淡了晦氣之感,甚而至於竟有些不虛此行了。

分手,在大家依依不舍的情緒中來到了。而這必然的結局,四人相對無言。隻有小弟孫峰去火車站為我送行,建平去看望達木林老師沒有趕回來,占林去海軍醫院看病堵了車。剛進火車站,突然落了大雨,雨霧把高大的建築群籠罩得迷蒙一片,望著入口處白楊一般立著的小弟,不免心如刀絞——此一別或許再難相逢,禁不住淚如雨下。事後才得知,我剛進站建平就氣喘籲籲趕了來,占林買了食品和水果在候車室尋了一個鍾頭。上帝啊,賜給我們相遇相知的良機,卻又吝嗇地讓我們擦肩而過,留下了永遠的惆悵和遺憾。每想起建平倚欄而歎的失望,想起占林挨座尋找的期盼,我的情緒便久久不能自已。

別後天各一方,轉眼竟是三年。三年來,每當想起那次歡樂的聚會,心頭便春潮般地漲滿了眷戀之情,盛夏想起建平大理國的蒼山洱海,隆冬惦記著占林烏蘇裏的風雪邊關,春天時西望秦川八百裏,一聲聲問孫峰小弟,山丹丹開花是否依舊紅豔豔?如今又是秋風送爽的時節,西山的駐地早該層林盡染紅葉飄飛了。雖然自然界的紅葉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凋零,可是友情不會,友情的紅葉會在思念的心頭鮮豔永駐!讓我這枚心靈的紅葉向遙遠的朋友帶去深情的問候。

§§紅紅的故事

第一次見到那片美不勝收的林子,我驚詫得默默無語了,是一片濃綠如海的鳳尾竹。我呆呆地站在屏風一般的竹林邊,傾聽著竹與竹的細語呢喃。心如一枚眷戀大海的海螺,濃濃地醉倒在平緩的沙灘。牛肚果像一個個沉睡的娃娃,沉沉地從樹梢一直垂掛到樹幹。我不知道那樹幹有怎樣的氣力,才能把眾多的孩子孕育得如此大而豐滿。在我看到牛肚果的刹那間,忽然聯想到自己,幻想出那就是我們吮吸在母親胸脯上的昨天。

竹林深處遇到一位青年,他叫阿文。阿文帶我走進了一座精美的竹樓。竹樓的女主人熱情的招待樸實的問候,使我這個千裏之旅的獨行客立刻有了歸家的感覺。甜甜的米酒醉了一顆疲憊的心,清涼的竹筒水洗去了旅途的征塵。竹林的夜細雨綿綿,雨點敲打著巨大的芭蕉葉,星星點點的聲音一直就在耳畔清亮地響著,隔壁的阿文仿佛也在夜雨裏醒著,竹床上輾轉反側的吱吱聲如歌。細雨輕輕掠過,又見藍色天光,濕潤了的星子鑽進竹窗的一角,似新醒來的孩子明亮著神秘的眼。其實,剛才過去的那簾細雨,打濕的何止僅是星子呢?它將我的思緒也弄濕了呢!濕成了翠竹環繞的傣家小樓,濕成了小樓女主人那雙慈善溫順的美目。雨打芭蕉聲中,我,還有阿文,用心輕輕地數著一個紅紅的故事,紅得晶瑩紅得燦爛。那紅紅的故事,就像一人恬靜的童話。童話的世界溫馨美麗,美得令人心蕩神怡,美得簡單而又離奇。別樣的美常常不合邏輯。我和阿文竟走不出那片離奇簡單的世界了。走呀走,一直走到夜全閉上了眼睛。行走的船便悄悄停泊,停泊在夢的港灣。小小的港灣有一個海水雕成的礁石,那礁石就像一個等待萬年的守帆人,更像一座突兀的小山。於是,我和阿文隔在了山的這邊和那邊。

竹林的雨又在下,把天地間的一切濕得淋淋漓漓。細雨中,花們悄悄地紅了,結出一粒粒紅紅綠綠的太陽。

涼爽的風將竹樓吹醒。竹林牛肚果芭蕉女主人全都在晨光裏鮮豔著。我和阿文匆匆相遇又匆匆分手,彼此知道,誰也無法將竹林帶走,誰也無法將夜雨挽留,隻能在記憶的藍天裏拴一隻夢的鴿。當多年後,千萬裏旅程一次次掩住了昨天的行蹤,可隻有那片鳳尾竹在寂寞的戈壁灘上,蓬勃出一處不老的風景。這風景將與生命的長青樹同在,當夢的鴿飛翔的時候,阿文會在清脆的鴿哨中聽到我遙遠的呼喚。

§§美麗的歌唱

我不寫詩,但我喜歡讀詩。

第一次讀到愛卿清麗纏綿的小詩時,我還任著《原野》文學報的主編,那時,我盯著信封上遙遠鄉村小學的地址,很有些詫異。封閉落後的遠鄉也會有這樣蓬勃躍動的詩心嗎?

後來我不斷收到愛卿的詩稿,也不斷編了一些愛卿的詩作,並且選一個明媚的春日,騎自行車近百裏行程親自登門去看望愛卿這個執著的鄉村業餘詩人。愛卿工作的鄉間小學就像一隻孤零零的船,前不接村後不靠店地泊在綠麥似海、菜花流金的原野上,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對愛卿的詩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和體驗,愛卿的詩大多寫愛與情,這情其中也包括親情友情。詩裏若即若離地繚繞著淡淡的淒苦和憂傷。愛卿從農家田園走出考進了師範學校,即使是走出農門成了吃商品糧的國家幹部,但愛卿依然是農民的兒子,血管裏流淌的依然是農民的血液,他把對鄉村對上地對父輩的深厚感情化為凝重的詩行,寫父親:在母親的眼裏/你是一頭牛/你是一根柱子/在母親的眼裏/你是擰不斷的繩/你是掰不直的路/在孩子的眼裏/你是一架轆轤/你是一板古幣。寫母親:十八歲的日子/抽成長長的相思/織成春夢/正午的太陽/燒焦了她/揚帆的影/黃昏的燈/成為她心中/永不泯滅的燈。在那個盛開著槐花的鄉村小學校園裏,愛卿以驚喜的目光迎著我,正是星期天,民辦老師都回家種田去了,愛卿夫婦是小學校裏惟一的住戶,愛人抱著幼小的孩子去了娘家,愛卿一個人留守看門。鄉村沒有電,黃黑的煤油燈下摞著愛卿的書和詩稿,我知道愛卿那些天真純情浪漫的詩稿,就是在如豆的燈光和飄香的花影中蘸著孤獨和憧憬寫出來的。愛卿是位清秀沉穩內向漂亮的青年,詩也一如其人,純情可讀回味無窮。那以後,我不斷在《詩人》、《淮河》、《拂曉報》、《蚌埠日報》、《中國文學》上讀到他的新作,每想到他在寂寥的鄉村孤獨耕耘的身影,我總是感到內疚,就托了幾個朋友,將他調到鎮上。愛卿不僅寫詩有天分,幹工作適應性也很強,不久就擔任了鎮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詩人從政,是福是禍?那以後,不知是公務繁忙,還是筆下疏怠,總之很少到讀他的詩了。每每和圈子內的朋友談起,總是惋惜不已。今年春天,愛卿突然托人捎我一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出版的《袖珍詩千首》,這是一本裝潢印刷都很精美的詩集。亮亮麗麗的音符,晶晶瑩瑩的詩韻,讓我愛不釋手展卷難掩。在這本詩集裏,我又欣喜地讀到愛卿的新詩了,夏天是生長的季節,夏天是開放的季節,然而,詩人筆底的夏天卻是苦夏:一支煙接一支煙/電視打開又關閉/踱進來走出去,全都是為了生生死死刻骨銘心的愛而無法自拔,惟一的解脫隻有,索性拿出你的詩集/隻讀你的名字,讀來讀去。纏纏綿綿的日子被苦夏割成了兩半,收獲的隻是一片苦澀的記憶,芬芳的愛情花被苦夏的烈日濃縮進一疊疊日記,於是淚眼朦朧中瞅著紛紛揚揚的花魂,我哭了/垂下頭,走呀/怎麼也走不出雨季……愛是甜蜜的回憶,愛是刻骨的思念,愛是無邊的期待,期待中白荷讓你裱得鮮鮮的/讀得濕濕的/一杯苦澀的炒青/黃昏叫你品得淡淡的,寥寥數語將無邊的思念勾畫得鮮明生動。期待中,我把你的一切編成故事/疊起來,等待花香的日子。組詩雖然短小玲瓏,卻寫出了一個成熟男子出自肺腑的縷縷真情,使人在領會作品的底蘊時,受到了真情和藝術的陶冶,等待花香的日子是組詩結尾光明的希冀和摯愛的想往,可以相信,隻要焦躁、疲憊的男人肯等待敢追求,花香的日子一定會指日可待。

人生不能沒有愛,有愛人生才完美,愛卿是深得其味的,這一次我放心了,從政的愛卿並沒有離開自己追求、苦戀的詩歌,他像一隻青春小鳥,永遠不會停止自己美麗的歌唱。

§§永遠的詩心

夏天的時候,偶爾在《安徽日報》上讀到了作家海濤老師為皖北詩人閻廣智同誌寫的一篇文章,那時我才知道,廣智的第二本詩集又出版了。現在的文化人出書非常不易,我從心裏為廣智的第二次收獲而致以遙遙的祝福。

我和廣智僅有一麵之交,那是1988年的初冬時節,廣智帶著他所出版的第一本詩集《葦海》到固鎮來。廣智早先曾在固鎮工作過一段時間,在固鎮有不少的熟人和朋友,他們在交通局會議室歡聚的時刻,也特意通知了我。廣智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典型的黃河故道人,實在厚道,熱情謙遜。當時談了些什麼,我大多記不起來了,隻記得廣智將自己題名的詩集親手遞給了我,並送到樓下,又走了老遠。那次本想請廣智到我家吃頓飯的,但因廣智行色匆匆,我又急待去參加一次會議,終末能了卻心願。

那次分手後,我是將廣智的詩認真讀了又讀的,如果說僅是一麵之交我對廣智的了解還很膚淺,但在《葦海》這本詩集裏,我卻讀出了一個真實火熱的詩人。一顆燃燒著摯愛與鄉情的詩心。廣智深愛著黃河故道那片家鄉的土地,即便是那片土地彌漫著風沙覆蓋著鹽堿,即便是那片土地籠罩著災荒充滿了災難,也絲毫不能動搖詩人拳拳的眷戀。七月的小鎮,八月的槐蔭,臘八的碓臼,遠航的雁陣,還有那山東塢鬱鬱的青桑林。詩人一遍遍吟唱故鄉的葦海故道的白雲,直唱得太陽結出了成熟的火種;直唱得外婆門前的枯杏樹又泛出了綠蔭。風沙鹽堿的搖籃中長大的詩人,心係生命的故土,在幾乎被冷落的那片藝術土地上用虔誠的愛默默耕耘。那一年他還在單位裏當著一個什麼科長,我不清楚是什麼科長,但我卻清楚他的那些躍動的詩行。他的詩就像黃河故道上悠遠綿長的嗩呐,渾厚深沉,昂揚醉心。他唱那些掙脫了束縛的農民,是因為田裏響起驚蟄的蛙鼓/是因為槽前嘶著肥壯的騾馬/是因為圈裏吵著剛下蛋的雞群/你自譜自吹的《山村晨曲》醉了流霞。我所熟悉的這些詩都是廣智前幾年陸續發在《飛天》、《山東文學》、《清明》、《詩歌報》等刊物上的作品了。而後這幾年單位窮,訂不起刊物,我也忙於寫作,詩讀得少,所以見到《安徽日報》上海濤老師的文章,就心切地想著再討一本廣智的詩來,在眾多陰柔疲軟風花雪月小家小氣的無病呻吟中,再領略一次黃河故道的清越激昂壯美陽剛。九月間,我告別了生活十年的固鎮熱土,來到了一家雜誌社上班,編輯部幾個人一日閑聊,突然想到要去皖北阜陽一帶組稿,我立刻自報奮勇要去皖北,可去找閻廣智,他現在是宿州宣傳部副部長兼市文聯主席,讓他給推薦幾個好作者沒問題,編輯部的幾個人聽了都很高興。此後的一些日子裏,我一直沉浸在即將成行的喜悅之中,好不容易我才撥通了宿州市文聯的電話,可是一聲晴天霹靂,我顫抖的手無力地放下了話筒,廣智已經去世了,於前不久的幾天裏!我想,這一定不是真的!為了證實我的想法正確,我又一連撥了幾位宿州朋友,可是答案隻有一個,詩人真的逝去了!從發病到離世僅一個月。我久久地呆著,清醒後隻有一個感覺,生命是多麼的脆弱!生於1948年蕭縣農村的詩人正值生命的黃金季節,卻如一縷白雲從此隨風而去。他的生命的激情不再奔騰,他的生命的火花不再迸發,而他的那些詩、那些蕩漾著繽紛斑斕色彩的詩呢?那些海水般深沉、音樂般明快的詩呢?

1988年的金秋時節,廣智將自己的第一本詩集獻給了蘆花盛開的黃河故道,七年後廣智又在美麗的秋光中將生命連同又一本詩集沉甸甸地留給了皖北這塊碩果累累的土地。土地還在,土地的兒子卻永遠走了。初冬的微寒中,在淮河岸邊這座城市的某一間孤獨的小屋裏,我作為廣智的讀者和熟人,深夜裏靜靜地翻讀《葦海》,念一遍:我駕著年輕的小木船/在陌生的江海裏航行/我是黃淮平原出生的兒子/卻要去探尋大洋上的明燈。又念一遍:夢中,在閻羅殿/我等待生命最終的宣判/閻羅曾諄諄告誡說,不要追求真理!因為曆史給/追求者準備的,卻是苦難的風帆。仰麵大笑,我從閻羅殿裏走出/又在崎曲的山路上邁步登攀!這就是廣智,這就是詩人的宣言,望著窗外樓群閃爍的夜燈,望著墨色天宇寂寥的星辰,《葦海》靜靜地擺在桌上,孤燈裏,潔白的封麵勒口上,廣智留有一句話,謹以此書,獻給我的鄉親和遠方的朋友。我默默地不知道我是否能算做其中的一員,我甚至更無法知道在詩人彌留之際有沒有過對我的一閃念,但我還是在這個孤獨的夜裏將惋惜和遺憾的淚水一遍遍打濕葦海,打濕那一片紅通通的詩心。

曾經多次設想和詩人交流關於詩的話題,也曾經做過努力和詩人共享那份重逢的歡欣,可是想不到廣智竟這樣意外地去了!生前多少次想說的話終沒有說成,想不到這些話變成文字時,竟成了對他的悼詞。

又是雁陣遠航聲聲裏,又是蘆花飛雪縷縷時,香甜的炊煙包裹了三角粽子,迷人的漁火停泊了渾圓的月影/忍受了粉身碎骨的苦痛/你死了,卻又重新複活……廣智,這就是您和您永遠的詩心嗎?

§§心靈無約

那一天似乎與所有的日子不同,那一天刮著冬季裏少有的暖風。行走在大街上所有的人都驚詫地抬頭仰望,仰望著晴空裏鮮見的暖太陽。該不是想地震了吧!一個人疑團重重地說。哪能呢?是暖冬,幸運的好兆頭,另一個人接著說。

其實,到底是地震,還是暖冬的兆頭,隻有我心裏最清楚。那一天一大早我就在等待著接站。沒顧上吃早飯,我就梳洗整理自己,那一份認真,將期盼煎熬得濃濃的,我盯著眼前無數匆匆趕路的人們,心裏暗暗地想著,這些匆忙的人中,有沒有一個像我一樣急著趕去接站的人呢?已經是第三次許諾了。這一次若是再撲空,我實在想不出我該以怎樣的心境了結。

還是在春天的時候,他從遙遠的城市突兀打來一個電話,電話裏並沒有說什麼,隻是聊了些簡單的生活話題,說說身邊的趣事。仿佛一池平靜的春水投進了一塊小小的石子,自那後就忍不住萌生了一絲絲渴望著什麼的念頭。沒過多久,他突然來信說,可以在夏天裏來看我。於是,一整個夏天我都不敢輕易出門,一整個夏天都在等待。等待的滋味最是一言難盡:一顆心沒天沒日地懸著,走也不敢走,動也不敢動,害怕走了讓他撲空,害怕動了錯過了相逢的佳期,自己的時間,自己卻沒有一點支配權,完全一副心神不寧的無可奈何。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一句無足輕重的許諾,竟將我一個整整的夏天荒廢了。那個夏,我除了吃就是睡,直到把滿樹的青枝綠葉全都熬黃了,他才在遙遠的電話裏打一個疲倦的嗬欠,輕輕地告訴我:要辦一個什麼公司,跑了一個整整夏天,腿都跑細了,總算才有了點眉目。他竟一點也沒有提起看我的事,我差一點就沒有背過氣去!你說這個人哪,有心卻被無心害,細心反被粗心誤,誰讓我事事那麼當真的呢?他問我正在忙什麼,我說什麼都沒忙,一個夏天都在忙無聊。他哈哈一笑說我,還是那副淘氣樣,永遠長不大的小不點!他一句有意無意的幽默,就把我一個夏天的委屈和惱火全消了。我說,夏天過去了還會再來,而你呢?你的許諾會在季節裏變更嗎?他沉吟了一下才說不會的,夏天走了,還有秋天,秋天我正好要去東北參加一個訂貨會,那時我會路過你那座小城,你就等著吧!接受夏天的教訓,我不再把自己鎖在家裏,我該幹什麼照樣幹什麼,去西山看紅葉,去海邊拾鮮貝,去鄉下訪舊友。可是麵對紅葉失去了往日的激情,麵對鮮貝沒有了舊時的胃口,訪舊友時丟三落四,說東忘西,老是走神。我知道雖然刻意放鬆了自己的身,卻依然沒有放鬆自己的心,那一顆心依舊在秋天的許諾裏徘徊。夏天的等待僅僅是變成了秋天的渴望而已。

滿樹的梧桐葉子在簌簌的秋風中一片片地飄落了,隻有光禿禿的枝丫在咿咿呀呀地迎著金風吟唱。我的曾經凝滿濕潤的渴望,也伴隨著無邊的落葉而日漸枯黃。他辦業務去了南方之南,因此他無法借公務之便來北方看我。他給我打電話時充滿了歉意。他說了一句挺浪漫的古詩:隻要兩情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臭他一句:酸!他立刻回:淘氣鬼,長不大的好孩子!放下電話,我的隱隱發疼的心撫平了。實在找不出個什麼理由,短短的一瞬間我竟又原諒了他。寬容是一個很有份量的詞,在一個委屈很深的女人心裏,竟然是那麼的一文不值,為什麼常常大肆賜予之際,從不知討價還價呢?

於是,我不再期望遙遠的信息,我也不再期望季節裏的任何一次約會。因為,我不再輕信任何一個毫無確切係數的許諾了,於是,我安定的心度過了一段很寧靜的時光。我在這段寧靜的時光裏做出了許多連我自己都十分驚訝十分欽佩的事。我不知道自己原來竟有這麼大的能量。是什麼原因讓我找到了打開自己智慧之門的鑰匙?

正在我齊聚了心神專注於自己的事業之時,他的一封淡藍色信箋又在我的桌麵上輕輕飄落。他說,冬天是北方最雄渾最壯美的季節。他說他這一年幹得很累很累,企業起死回生了,一切進入正常運轉了。他打算在冬季的某一天給我一個突然的驚喜。默讀著他那一手漂亮灑脫的硬筆書法,回想著我夏季的無奈,秋季的失落,老實說,我不敢預支驚喜。冬季會有怎樣的結果,我不願多想,既然我已在夏季的等待中磨去了狂熱,在秋天的失落中收獲了成熟,那麼,我還怕寧靜無聲的冬季嗎?於是我在靜靜地守候著他到來的那個日子。

日曆嘩嘩地掠去了季節的風情。那一天火車到站的時刻早已在電話裏傳給了我,我曾以為成熟的心依舊忍不住地震顫了複又震顫。走在大街上,飄滿心頭的是甜蜜而又清晰的花香。世界仿佛刹那間都變得溫柔而美麗。每一個人都在淺淺地會心微笑,每一張口都在甜甜地輕聲呼喚。是一場期待已久的心靈之約把一切都改變了。盼望如春風,期待是希望,那火熱的目光就是停泊心靈之船的港灣。車流、人流,在萌生著喜悅的心頭全部都化為幸福的泉水在流。盡管生命的驛站之後,仍然是走不完的荊棘叢生漫漫路,但是,我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地想說,生命真好!活在世界上真好!

頭頂的太陽疲憊不堪地向西滑去,冬季的暖風漸漸息了。長長的站台上,隻有幾個稀疏的人影寒鴉般地縮著脖子在晃悠。他終於還是沒能如期赴約。我像一片熬幹汁水的枯葉,在冬日的黃昏裏飄零。真想找個地方,跺著凍麻木的雙腳,大哭一場。可是僵冷的心呢?該尋什麼樣的火焰去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