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碓(3 / 3)

我終於沒能夠說服凡,就隻好自己形單影隻地去公社報名上了高中。

學校重新招生是在春天,遍地都是播種玉米的農人,橫亙在高遠天空下的鄉村,幾乎還沒有完全泛出濃鬱的生命綠色,我欣喜地提著滿滿一包新書,沒顧上回家就飛奔過去找凡,沒有凡同行的上學路上,我無時不在想念著和凡一塊上學的好處。我急於要讓凡看一看我領的新書,我知道凡用煙盒紙裱的書皮最結實,我可以設想出凡撫摸著新書時那副愛戀不舍的神態。

可是,我想錯了。

一大堆散放的新書靜靜地躺在凡幹淨的木床上,她幾乎沒能多看一眼,就平淡安然地告訴我,她要出嫁了!

平地一聲雷!目瞪口呆的我給震懵了。

凡說,她要嫁的人是魏心白的弟弟。

我兩耳轟鳴著,一時沒有反映過來。

“那一年串連送我回來的魏心白,你還記得嗎?”凡提醒道。

“記得、還記得。”我像一隻悶暈了的鴨子,力不從心地緩緩點頭。

魏心白家離我們村子不太遠,翻過兩座灌溉渠再過三個自然村就到了。其間,我似乎也隱隱約約聽說過凡和魏心白的風言風語傳聞,但我不相信那會是真的,因為魏心白太大了,高我們四個年級呢!可是,如今凡真的嫁給了魏家,可見當初的話是有因的。

凡說,魏心白的爺是大隊書記,家裏有寬敞的五六間瓦房。魏心白當兵去了,那些瓦房將來都是他弟弟的家產。我那時還小,一點也不能理解凡的喜怒哀樂,隻覺得從此少了個女伴,心底很是惋惜不已。凡似乎很知足,坦然如一個久經世故的小婦人。凡的娘從地裏幹活回來,見我去看凡,便對我說:“不是我不舍得花錢叫孩子上高中,我是在親家那頭著實摸了底細的!親家是個啥人物啊?省裏縣裏都夠得著,啥巧啥虧早知道呢!你們這茬子高中呀,全是民辦的,也叫社辦的。白上!沒有升大學的指標,叫個啥子鬼孫社來社去,你懂嗎?就是哪裏來還回哪裏去!該幹活的還得幹活,花錢去裝幾年墨水,還得來家敲秫疙瘩,瞎子點燈——白費蠟,明知賒本的生意,還是早收的好!”凡的娘說這些話的時候,很有幾分得意。凡就在母親喳喳呼呼的敘說中靜靜地收拾著自己從前的舊書和破本子,一疊一疊地整整齊齊放進紙盒裏,凡再也沒摸一下我的新書,可是,我從凡的眼神裏還是看出了女孩子深藏的失落。

凡出嫁的喜期很快就到了。家鄉女孩兒出嫁總是要找幾個年輕的女孩兒陪著。我是凡的好友,當然也算其中一個。那天出嫁的凡,擺著婆家給的那麼多鮮亮新衣不穿,卻出人意料地穿著一套黃軍裝。那套古板緊挺的軍裝,談不上什麼料子卻很顯眼,襯著凡新抹了淡淡胭脂的瓜子臉,真是給人一種嶄新而又精神的感覺。凡的娘偷偷伏在我耳朵邊說:是魏心白那個龜孫從西藏部隊上寄給凡的新婚禮物。

凡一大早在家裏幫著忙,沒有掉一滴眼淚,可是喜炮響過,一行人剛離開村子,凡就伏在古老的大木車把上,拚著命地嚎啕大哭,凡的娘說凡,已經兩天沒吃一口飯了,果真此時吐出來的全都是慘白的泡沫。直著嗓門哭了二裏多地,凡的眼睛便揉得紅紅如鯉魚,臉上的胭脂也被淚水劃得一縷一縷紅紅黃黃如新烙的印記。陪去的幾個女孩,都被凡的慟哭感染得淚流滿麵,一片嗚咽,唯有我,默默地坐在老木車的橫把上,暗暗地羨慕著凡那套純正的部隊黃軍裝。

凡的男人塊頭大得嚇人,用現在的醫學俗語來說,就是患著巨人症。那粗壯的高猛,讓我們幾個送親的女孩高高地昂頭仰視。我在極度的恐懼中想著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美麗贏弱的凡怎麼能和這樣的一頭巨獸連在一起?凡這樣的女孩,是能經得住他一聲頓喝、還是能經得起他一隻巨掌?可他卻是凡天經地義的男人,迎接新娘的隊伍中,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女人,像老鷹叨小雞一樣的扭架著凡,按著凡的腦袋和那個“巨獸”一塊叩頭拜天地拜高堂,然後就把凡送進了那個娘家人不能進去的新房。

凡的男人似乎不善言辭,一個中午沒有跟我們這些送親的人說過一句話。席間過來敬酒,我曾悄悄偷看了幾眼,我發現他的鼻子眼睛擺得不成比例,別別扭扭給人一幅恐怖的凶相。凡曾經對我說過,她的那個未來男人小時候患腦炎,留有後遺症,不過並不嚴重,要不然怎麼能擔任大隊治保主任?凡對她這個大小都有份職務的家,仿佛很有些滿足,一口作氣生了三個孩子。可是很不幸,三個孩子都是女娃兒。我已經高中畢業了,果真正如凡的娘所說的那樣:社來社去。鄉裏的孩子又走投無路地回到了鄉村土地,開始了耕耘播種的無邊歲月。我常常碰見凡鼻青臉腫地帶著三個小貓一樣的女兒,在娘的田裏薅草、捉蟲、拾麥、挖菜,她的目光渾濁無力如死魚。我常常走過去,逗她那貓一樣的女兒玩一會兒,我不敢說同情她,因為我的心境也如油鍋中焦烤著。這種時光沒有多久,上蒼慈悲為懷,終於賞給了凡一個兒子。凡的第一個兒子出生了!苦盡甜來,凡終於在失望的生活盡頭迎來了生命的曙光。凡帶著兒子第一趟回娘家很是光彩,男人趕著大車,女人包著紅被,嶄新的軟緞被麵,在陽光下閃耀著炫目的色澤,喜糖撒了半截村子,男人頭戴一頂怪怪的藍呢帽,懷裏攬著出生不到兩個月的兒子,嘿嘿地傻笑著,傾聽著人們的誇讚。凡的娘跑前跑後,燒菜做飯,上茶水,臉孔紅紅的,仿佛新做外婆般的驚喜。

凡終於沒有辜負魏家的熱望,一鼓作氣生了三個男孩。凡的娘逢人便說,這叫對稱生。女人生育有講究,有的插花生、有的秤砣生、有的斑鳩生、有的對稱生。凡的娘誇凡是個生孩子的好手,一年一個不打盹,早早擱下不煩心。凡的娘還說,虧了親家大門大戶,一般小戶人家真是養不起呢!親家常年不斷雲片糕奶粉糊糊,這些都是央求辦事的人白送的哩!

遙遠的鄉村生活,重複著無休止的單調和枯燥。讀完高中的我,日夜載著一顆不安份的心,為自己的前途東奔西跑,盡管每次的結果都是四處碰壁,盡管每次都碰得頭破血流,可是我依舊一次又一次地咬緊牙關宣戰:不能向命運低頭!疲憊中,我多麼渴望找個人訴說一番心中的苦悶和壓抑,多麼希望有人給我一絲關懷和力量。一日聽說凡又來了,我便立刻找出幾本高中學過的語文課本,準備拿給凡看。這也是當初凡曾認真囑托我的。

到了凡家,凡的娘正坐在木椅上看著外孫寫字。原來凡的孩子已經上學了。我悄悄地把書交給正在打毛線衣的凡,不料凡嘿嘿一笑,說:“唉,你還以為我是誰哪?早已沒有那份玩孩子的閑心了!天天忙得腳打腚蛋子,恨不能長出十隻八隻手,早先那幾年學的幾個字呀,早就叫我就大饃吃光了!”說罷,仰天哈哈大笑。笑得臉蛋紅得像是母雞坐窩,那幅肆無忌憚的模樣,像極了早先她的娘。我足足愣了半晌沒有答話,倒是凡先問我,最近都還在忙些什麼?我說,種田、薅草、幹活唄!還能忙啥?凡說,長著隻眼,瞅個上色的,還等啥呢?男孩子靠家,女孩兒告嫁。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早晚還不是要走這條路,選個好的嫁了走掉算了,省得日夜纏著個心事兒!凡說著說著,突然一把扯住我,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這話藏在心裏很久了,一直沒有敢和你說,我給你介紹一個怎樣?當兵的,還是個班長呢!”見她越說越違我心,越說越離譜,我再也坐不下去了,隨便扯個謊,便麵紅耳赤的逃了出來。

以後的日子,為了獨自撐起自己頭頂上的那片天空,不顧家人世俗的極烈反對與阻攔,我開始闖蕩江湖,流落到舉目無親的異地謀生。先是在一所偏僻的山鄉代課。暮鼓晨鍾裏,修煉著自己的堅強毅力和生存技能。偶爾探家知道了凡的零星音訊。仿佛她一直忙忙碌碌於年年不落空的生兒育女。到了我終於有個鐵飯碗的時候,她已經娶了兒媳婦,嫁出了女兒,做了祖母和外婆了。人如草木,逢春繁衍生息;遇秋凋零入泥,這原本無可指責。凡也正如這綿延生息在土地上的草木一樣,逃不了平常人的命運。我還聽母親說,近幾年凡的日子很紅火,新蓋了十幾間氣勢招人的海青大瓦房,娶了三房兒媳婦,嫁出了閨女,現在正為身邊剩下的孩子賣命地聚財,兒女的婚事未了,仿佛凡的任務就沒完成。母親說這些事的時候,眼裏充滿了崇羨的神色,按照鄉下人的風俗,凡這樣的年紀便兒孫滿堂幾代人見麵,算是前生的造化好、修德好,才有這樣的福份。說著別人再看看我,母親的神色暗淡,輕歎了幾聲,就有淚珠從昏花的老眼裏一滴一滴地汪出來。這時刻我便有了痛徹肌膚的不安,並非為自己的孤零零單身無著落,而是為了母親那顆日夜不安拳拳牽掛的心。我淡淡地笑著安慰母親: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相逢手難牽,這種事靠緣份,急不得!

凡的公公早已不當書記了,好在爭了個村長的職務留給了凡的男人。長年的跑外勤下鄉采訪,使我對現在鄉下的事多少有些一知半解。現在的村幹部,說好幹也好幹,農民靠地吃飯,誰個不盡心管好自己的責任田呢?要說不好幹,也就特別的難,拳頭不硬,說了不算,任務完不成,還要批評處理找難堪。可以想象得出,像凡的男人那樣的塊頭,那樣的恐怖模樣,雙手掐著腰立在村頭一吼,誰敢不交費?誰敢不結紮?誰敢不賣糧?誰敢不出工?況且現在凡的男人也不是一個人,凡的六個兒子正如雨後春筍似的,滋滋響地拔節往上竄呢!六個兒子六隻虎,即便是長不成虎,長成貓,發起狠來,也能抓你個頭臉破皮血出。村裏的人私下裏都議論凡的命旺,好家好命好運氣怎麼就都讓凡給攤上了!

離家的日子常常想念家!當我終於在茫茫人海中尋到了自己的歸宿時,依舊擺脫不了生命搖籃在我心壁上的深深烙印,夢裏常常遇見少年同窗共讀的凡,夢到我和凡仍舊紮著細長的小辮,雙雙坐在鄉村中學高高的護校溝坎上,為罷課後回村子漫長無邊的日子而偷偷流淚的小模樣。有一段時間曾經應約嚐試著寫一篇少年小說,還沒有動筆,眼前就終日浮現出了少女凡的影子,依舊是那麼的細瘦如柴,依舊是那麼的水靈大眼。今年春天,老家修起了寬大氣派的柏油馬路,又在馬路邊新建了一座鄉村街市。仿佛是濃濃的鄉情在遙遠地呼喚,忙中抽閑,我突然決定回老家一趟。

午後斜陽,鄉村如熟睡的嬰孩。我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鄉路上,翻騰洶湧的思緒一如揮舞的長劍,斬斷了無情歲月的河流。溪邊的垂柳茂盛如瀑,輕拂我的長發和衣袖,暖融融的春光和親情立刻烘熱了我長途跋涉後的身心。邁進家門,父母親立刻高興地告訴我,“真不巧,凡也回來住了!剛才還在咱屋裏敘話呢!”聽了這話,我顧不上和父母親熱,也沒來得及擦一把旅途的風塵,放下包轉身就跑。我要去見凡!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凡了。

凡的爺正躺在土牆外麵的石碓上曬太陽。秫秸篾剮的小眼似閉非閉,一隻鷹爪似的枯手斜刺裏伸進半敞的棉襖裏抓癢,抓一氣,便用大拇指捏著中指搓兩下,一隻黃鼠狼般大小的瘦狗,毛刺拉哄地蹲在他的肚腹間。凡的爺哼哼嘰嘰唱,那毛刺拉哄的瘦狗也快活地唔唔作聲,猶如半醒半夢的囈語一般。那隻瘦狗哼著哼著,若無其事地走下主人的身子,朝著主人背後的石碓,翹起後腿,放肆地撒一泡熱烘烘的臊尿,石碓邊立刻泅濕一片。

這個石碓,我最熟悉不過。小時候,我和凡經常在這裏玩,我們把大人交給的穀子秫秫放進碓窩裏春去皮殼,我們把鮮玉米舂碎燒稀飯,把壞芋幹春碎做豬食。隻要碓錘響,有我必有她,有她必有我。新莊稼即將收獲的時候,過年過節的時候,石碓邊終日響聲連天,碓窩塞得滿滿的,很少閑著。夜晚有時還有女人來舂小米舂大麥。石碓四周,常常撒了幾粒糧食、幾片幹果皮,不間斷地有雞們為了爭吃而不要命的打鬥。過年過節村子裏殺豬,石碓邊便排起了長隊舂排骨,搗碎的骨粉肉泥做出鮮美可口的肉圓子,是村子裏大人孩子一年裏最高的期盼。我常和凡在月光下坐在石碓上念書說話兒。那時望著天上的明月,覺得生活真美好。凡的娘說,這石碓是祖上傳下來的鎮宅之物,不能挪動的,所以任憑風雨變遷,石碓仍在老地方。石碓與嵌了木把的石錘是一塊石料磨鑿的,青森森的花紋,斑斑駁駁地印滿了碓身,滾圓的石錘在一代代人的手掌中,經久不息地擊搗著淺淺的碓窩,直到那碓窩一天天地陷了深去。隻要碓窩存在一天石錘就不會停止拚命的擊搗,它們為了人類的需要,不停地自己損著自己。梆梆梆的聲中,濺出了灼目的火花,凡的娘便伸頭大聲指責:碓窩裏放的東西太少了,死眼驢!龜孫子!

老椿樹剛剛發出細嫩的葉芽,鼓騰騰圓溜溜如巧手女人精心盤好的纂。石碓邊依舊是過去的那幾間老房。那幾間凡的娘引以為自豪,長了大半輩子神氣的土房,現在竟然那麼可憐兮兮破落無奈地躋身於一排排高大寬敞的大瓦房中間。當年的鳳凰如今的草雞,不知道性格剛烈的凡的娘,這麼多年是如何忍受得住這心靈之虐的,院子沒有門,幾株長勢賊旺的月季,正在土牆邊火火的鮮豔著。院子裏整潔有序,幾件農具,幾根晾衣杆,錯落有致地散放著。院子的一隅,有一眼小巧的軋水井。凡的娘正咯吱咯吱地軋著白花花的井水洗衣裳。聽見了腳步聲,凡的娘抬頭回望,一瞅見是我,便忙站起來迎接。凡的娘比以往明顯見老,高大的身軀有些彎,頭發白了多半,隻是那雙醒目的大腳依舊像小船一樣的橫著,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同齡女人不可比擬。

凡的娘緊緊拉住我的手,伸頭朝屋裏大喊,“出來,魏家出來!看看是誰來了!”鄉下女孩隻要一出嫁,便隨了男人的姓,自個的名字從此省了。凡的娘高聲喊的魏家,其實就是凡。

喊聲未落,閉著的大門“吱呀”一聲響,有一張瘦臉就從半開的門縫裏擠出來。

“凡!”我幾乎不敢相信,眼前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凡。斑白幹焦的頭發,如一蓬亂糟糟的毛草,怎麼就不倫不類地還拴了一截紅毛線頭繩,紮了一撮不合適宜的歪把子。黃巴巴的瘦臉上,橫裏豎裏的皺紋,就像套了張絲網,原來大而美麗的眼睛變成了現在兩眼枯井,黑洞洞地掉在高高突起的顴骨上,兩個泛著青黑的淚囊鬆鬆地吊在眼底。破舊皺巴的衣衫,透出一股股難聞的腥臊惡臭。

凡似乎從我的眼中悟出了自己的巨變,拘束而又自嘲地小聲說:“瞧我!把你嚇著了不是?我正在給兩個孩子喂牛奶呢!”我一驚詫,“怎麼,你又生了?”

“不是!”凡的娘接過來大聲說:“造孽啊!造孽!兩個兒媳婦生的都是女兒,不甘心還要生!生了又怕人家咬出來罰款犯法,就讓她帶著到處躲,瞧吧!從一尺長的血娃娃,要躲到哪一天才算是個頭呢?”憤憤不平使凡的娘血衝上腦門,臉也漲紅了。“這輩子算是爬不出孩子窩了,自己生了那麼多還沒苦夠,還要再為兒媳婦苦!咱哪輩子欠了魏家的人命債,合該著這輩你來還!”凡的娘越說越惱火。

“為了自家的孩子,有什麼辦法?”凡歎了一口氣,拉扯著我進了屋裏。

“瞧瞧你這孬種模樣!為魏家賣命,人家不領情,半老徐娘了,還黑著心一腳蹬了你!”凡的娘說到怒處,又是跺腳,又是咬牙,恨不能將地跺出窟窿,將天搗個破洞,或者抓一個魏家的人撕咬一番,嚼碎了生吞活剝。

“真的?”我使勁搖了搖凡的胳膊。凡輕輕地點點頭,眼裏立刻湧出一串無奈的淚光。

“就他那幅鬼模樣?真是不可思議!”我為凡的遭遇而深深不平。

“這年頭還講啥模樣?好歹人家也是個幹部!”凡的話充滿了對現狀的無奈和認命。

“那你怎麼辦?”我做夢也想不到日子紅火的凡會有這樣出乎意料的結局。

“那還不好辦?離婚不離家!”凡的娘從裏屋拾掇出一大抱小孩子的尿布走過來插嘴說:“那個孬種當了黑心綠豆官,又托人買了四川小蠻子,才十八九歲,嫩得像花苞一掐就淌汁水呢!造孽這一輩子準不得好死,說不定哪一天,走著走著就被閻王爺收了去!可就是苦了我了,我累死累活積的家業這些年都賠了他們,要不然我的新瓦房早都蓋上了!現在可好,喂肥了狼、瘦死了羊,到頭來連羊圈也給連根拔了!”

“別說了別說了!別再翻那些陳穀子爛玉米了!”凡噙著眼淚苦哀哀地央求娘。

凡的娘走了,氣哼哼地出門去洗凡的孫女的尿布去了。

我和凡無聲地悶坐在光線黑暗的老屋裏。有幾隻蠓蟲兒在春日的薰氣中嚶嚶嗡嗡地飛來飛去,把我們各自的心都抽得緊緊繃繃。這樣的境地,這樣突如其來的話題,生活內容遙如天地之隔的彼此又能說些什麼呢?說些什麼樣勸慰的話語,才能撫平彼此心頭的創傷和撼動呢?

凡的兩個孫女正在小木床上酣睡,樣子像極了溫順可人的小哈巴狗。凡看了看她們安祥而臥的神態,平靜地說,“權當兩隻小狗養著吧!我還能有什麼別的企盼呢?”養這樣兩隻小狗並不容易,凡到底要躲到哪年哪月呢?凡為了她的男人,經曆了十幾次奔向黃泉之路的生育磨難,可凡的男人竟以吐故納新之舉報答了他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的女人,像扔破布一樣地把凡扔了。凡的兒子會以怎樣的舉動報答娘親的生育之恩呢?就是扔了這兩隻小狗讓娘東藏西躲流落他鄉嗎?

沒見到凡的時候,我有無盡的思念和話語要和凡說,可真的坐在凡的麵前,我卻覺出了我們之間明顯的距離。我和凡既不能再敘事業愛好理想,也不能談及家庭丈夫孩子。那麼兩個女人,兩個從同一時代走過來的女人,還能找出什麼其它的共同話題?

終於,我小坐了片刻,決意要走了。這當兒,我看出凡很有些傷心難過,但並不激烈,瑣碎的日子將她磨得趨於麻木了。

見我起身要走,凡拉住我的手吞吐不安地說,“那一年,我差一點把你害了!”

這話有些莫名其妙,我一時弄不明白。

“忘了嗎?有一次我給你介紹對象,你挺不高興,拔腿跑了!”

“哦!”我突然想起了那唯一一次的難堪和尷尬。

“知道是誰嗎?是魏心白!那時候他在部隊上當了班長我覺得挺配你的!可是天知道,他也是個喜新厭舊的貨色,當了連幹轉業到鐵路上,現在老婆就像電影片子似的換了三四個,要是你嫁了他,肯定也得給甩了!”

聽了凡的話,我不禁啞然失笑,說,“那時你不會明白,就算是總統皇帝,我也不會嫁的!”

“還是你有長眼睫毛,我這輩算叫魏心白坑狠了!”凡說著說著,淚如泉水湧出眼眶。

魏心白倒底怎樣坑了凡,我已無心再去細問了。“女人的命三生定就,靠自己是沒法改變的!”凡最後一句話一直沉沉地壓在我的心尖。我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凡都不會相信,她隻相信歲月擺布了她,她默默無言地認了。

一個女人不能領悟生命的真諦,即使她才貌雙全,即使她力大無邊又該如何?我惆悵地離開凡的家,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黃昏前的晚照,將古老的土屋雕成了一幅濃淡相宜的剪影。憔悴蒼老的凡就站在夕陽裏的石碓邊向我不停地擺著青筋累累的手。凡的娘一隻胳膊摟著一個女娃兒,就站在凡的身後。凡的娘已是古稀之年,卻還是那麼的有力,和凡站在一起,幾乎就分不出竟是母女。小時候,凡僅僅大我五歲,而現在外人一眼看去,卻仿佛大我二十五歲,二十多個春秋輪回,數不盡的日子終於把凡雕成了一個粗糙的鄉下女人。邊走連回望土牆邊木呆呆站著的幼年好友,我的心底突然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滄桑感,耳邊又隱約響起了一陣陣經久不息的“梆梆梆梆”石碓搗擊聲。

鄉村,什麼都變了,唯有石碓窩依舊。

原載《江南文學》

199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