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的爺眼見青皮竹棍就要搗在自己頭臉上,便不顧一切地伸手抓了,大呼小叫“別搗別搗,我出來就是了!”
凡的娘這幾日正為男人昧著良心出逃而七竅生煙,肝肺氣炸呢!不料卻在吃喜麵的日子偷偷地藏到床底下,愈發的氣不打一處來,便揚聲斥罵道:“吃槍子的,炮衝的,你給我滾出來!”這一聲氣壯如牛,怒火噴湧的斷喝,就像炸雷一樣在屋梁間滾動,凡的爺嚇懵了,他心想這一次出去決不會輕饒,弄不好還會給打賒了腿呢?到那時又矮又瘸,自個兒連自個兒也照顧不成了!也罷也罷,誰讓自己犯孬熊相的呢!自身有錯,孬就孬了!便說:我知道錯了,對不住你!你丟了竹竿,我便出去!
凡的娘一賭氣,真把竹竿扔了,凡的爺心有餘悸,仍不敢出來。凡的娘便大罵:“半截樁,有種你就出來!沒有種你就爬在床底下當烏龜!”
“有種我就是不出去!出去我就是烏龜兒!”凡的爺在床下語無倫次,聲音越來越小。凡的娘不再和男人嚼舌頭,咬著牙跑到院子裏提來半桶刷鍋水,拿著水瓢,澆菜一般地朝床下潑,才潑了兩瓢,凡的爺撐不住了,水雞一般地朝外爬。看那副濕淋淋的孬種樣兒,凡的娘啼笑皆非,愣呆呆的一時無語。見女人不再動武,凡的爺千恩萬謝,小鑽軸兒似的跑前跑後,屁顛屁顛地忙活去了。
凡的爺被凡的娘打得鑽床底這段軼聞,就是這麼派生出來的。這段故事傳了很遠,也很久,況且又在傳的過程中經曆了無數次的添油加醋,添枝加葉的二度創作,故事愈發的唯妙唯肖,神采飛揚了。十裏八鄉幾乎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到凡上學的時候,這故事便又不斷地在學校裏傳開,就連凡自己也時常得意洋洋地向同學們炫耀不已。說真的,那時候的我,打心裏有些羨慕凡,更確切地說,是羨慕凡的那段帶有傳奇色彩的經曆。想想看,一個平平常常的人,要想成為眾目睽睽的中心,要想成為大眾的議論話題,該是多麼的不容易。因為那時,我們還是孩子,根本不知道成為眾人議論的中心到底是福還是禍,隻知道一提起凡的那段故事,大家立刻都來了勁兒,神采奕奕就像新注了興奮劑似的。
凡真正知道那段經曆並非光彩,是在小學畢業之後。那時凡已經懂事了。懂事的凡讀出了大家的嘲弄和輕薄,隻要有人再敢當麵提起,凡便如受侮辱似的先漲紅臉而後跳腳大罵。小學畢業的凡一點也不像生下來時的白白胖胖嬌憨水嫩像個粉團兒。那時候,凡的娘奶水就像盛夏裏四溢的洪水,一天到晚流淌不盡。別的家女人做月子,總是要想方設法抓些草魚,挖來葦根表表奶,若不然奶水就下不來。即使下來了,也少得可憐,鬧得娃兒整天鬼哭狼嚎,女人瘦得像隻刀螂,男人愁得麵黃肌瘦眼珠子通紅。凡的娘什麼也沒吃,隻喝麵疙瘩,凡的爺溜了,小雞下的蛋全部收起來一個不少染了紅雞蛋。三生修德,喝麵疙瘩竟也喝得奶水如泉。先前凡的娘還拿塊毛巾或破布塞在腰上墊著堵著,可是,堵也堵不住,墊也還是潮,後來索性不管它,任其肆意流灑。凡的娘薄薄的褂子上終日淅淅瀝瀝滴個不停,黃黃白白的奶漬,就像一張張不規則的地理圖,從上衣一直印到褲腿,村子西頭有三家新生了孩子的女人,偏偏就枉長了兩隻油葫蘆般的奶頭,卻流不出一滴奶水。凡的娘每每聽到那些孩子嘶啞的哭叫,總是心裏發緊發疼,忍不住就囑咐幾家人,每天早中晚三次輪流抱著孩子來吃奶水。凡的爺先前沒在意,後來就暗暗生氣,心想:金水銀水,趕不上奶水,白白讓沒親沒故的遠人給糟踏了。一日,凡的爺吞吞吐吐提出向吃奶的人家要報酬或營養費的想法,凡的娘聽了大吃一驚,堅決不同意。凡的娘說,灑了也是白灑,孩子吃了是好事!奶子就像井水一樣,不怕吃!井水越淘越好吃,越吃越旺,奶水聚滿了不吃,奶子漲得崩疼不說,隔天的奶是餿奶,自己的孩子吃了會拉肚子,舊奶不吃空,新奶下不來,時常堵塞,奶就回升上去,自己的孩子也吃不上了。如此一番解釋,凡的爺不再堅持,可私下裏卻總覺著吃了大虧。
一日中午,凡的娘光著臂奶著凡正在香甜的午睡,朦朧中覺出自己的奶子裏一抽一抽地酥癢。凡的娘伸一隻手舒懶地摸凡的小臉,卻沒有摸到,便半睜半合乜斜了眼側望,這一望立刻氣傻了眼。原來是凡的爺正蛇伏在自己的胸脯上銜著奶頭拚命地吸,樣子就像電影裏看到的大煙鬼。凡的娘什麼也沒說,一伸闊手揪住了凡的爺的小耳朵,狠狠擰了半圈,就將凡的爺那顆滾圓的腦袋提吊在半空,如抖蛇一般連連顫動。凡的爺嘴角掛著鮮白的乳液,齜著牙籲唏著連連求饒,不停地說:屎尿都不肥外人田,奶水叫別家受用,不如自家吃了!凡的娘火衝腦門,大罵:你是個小鬼吊!撒泡尿也要用籮篩過過,照你這樣,隻好打個鐵箍把頭套了!
午睡後,村西頭的人家如往常一樣抱了孩子來吃奶,把個小腦袋拱在凡的娘懷裏亂鑽亂蹭,分明是沒吃飽。凡的娘心裏就很過意不去。以後每天給鄰居孩子喂午奶之前,凡的娘再也不睡覺,常了竟將午睡的習慣也根除了。凡小的時候,有了豐盛的奶水,從不生毛病,可小學畢業後,凡卻一天天瘦成蘆柴棒。凡的娘便說凡,如小狗一樣發腿骨節,該長個兒了,女孩兒大了貪長,瘦一點是好的。因此,十幾歲的凡就像一個黃巴巴的小金人兒,胸依舊扁平,肋骨一根一根地突起,就像搓衣板似的有棱有拐。女孩一瘦就顯得幹癟。惡做劇的小男生們常跟在後麵喊凡叫“蛤蟆腚”。凡的胳膊如細竹,修長的腿像兩根枯枝。凡的娘每見女兒的老柴模樣,忍不住就指桑罵槐拐變抹角尋釁到凡的爺身上,凡的娘最愛罵:“好種出好苗!”凡的爺不甘示弱小聲反駁:“好葫蘆開好瓢!”
罵歸罵,凡依舊是兩口子的心尖尖。凡的爺想兒子想瘋了,可是,凡的娘大熱天在秫地邊自己給自己接生,月子裏忙上忙下,洗涮泥裏水裏不介意,落下了什麼怪病根,凡之後的幾年裏,再也沒有生出一個子來。為這樁不該有的遺恨,凡的娘倒是經常罵罵咧咧,可凡的爺卻不敢出一口大氣、說一個“不”字。誰讓苦水都是自己一手釀成的呢?凡的爺常對著凡的娘那無盡無休的嘮叨寬慰道:男女都一樣,我不在乎就行,別人說了也沒用!這年頭,一棵草頭頂一顆露水珠,生了一個現世寶沒用的兒,還不如生一個有心有能的閨女。瞧瞧我和你,不就是個活例子嗎?
“你少得了便宜就賣乖!”凡的娘說,“我還不清楚你那驢肚子裏裝的什麼花花腸子!”其實,凡的爺說那些討好的話並非不是誠意。這個家,凡的娘的確就是整壁江山。平日家裏地裏重活不說,單就牆縫裏塞著的油紙包中那幾個家當,還不都是凡的娘親手掙得積攢的。凡的娘憑靠自己力大無比,膽大心細,幹得都是那些女人不敢想的活。
鄉村過年過節總愛殺豬宰羊以示喜慶,因此,便有了那些不定期的鄉村屠宰手出現。鄉村屠戶大多都是些膀寬腰圓麵目崢獰的男人,像凡的娘這樣的女屠戶卻是極少的。節日將臨,鄉人來約,凡的娘便帶著那把明晃晃光亮可鑒的殺豬刀出發了。殺豬刀鋒利無比,一準是凡的爺跪在地上認真磨就的。凡的爺磨刀極有耐心,磨一氣迎著亮看一會兒,然後拿手指輕輕在刀口上抿一下,完了低下頭再磨,直磨到四肢酸疼難忍,額上汗珠成串,霍霍聲才戀戀不舍地止住,提了刀子站起,從凡的娘梳頭的那把老木梳上捏一根烏黑的頭發,放在刀刃上,迎著太陽,撮起嘴用力吹去,那頭發便瞬間斷為兩截,凡的爺得意一笑,將刀擦幹淨用油紙包了放在床底下。有活的時候,凡的娘便是拿了這把刀子出門的。
凡的娘殺豬的樣子挺威武,一準是高高地盤了發髻,襯衣塞進褲腰裏,攔腰係一根寬大的布帶,肥大的褲角折疊了,打起又高又緊的綁腿。那柄明晃晃的殺豬刀,就森森地橫亙在排列整齊有序的浩齒間。袖口也是由絲帶紮了的,渾身上下幹淨利落,一副強悍英武的短打。
凡的娘給主人家殺豬不抽煙、不喝茶,省去了男屠戶一係列的應酬和破費,第一步就給了主人一個小小的合算感覺。凡的娘一趕到主家便直奔豬圈,看準了豬的個頭及份量,琢磨著需要增添的人手,豬若不大,就由主人家搭下手行事。豬要大而壯,就需另找年輕力壯的小夥子。三五個人捋胳膊卷腿,湊近豬欄,一聲地動山搖的呼喊,七手八腳將肥豬扳倒,拿了結好扣的繩索,將毛茸茸的四蹄捆了,然後將豬抬到早已備好的四條並排大長條凳上,條凳下放著泥窯燒就的大黃盆,緊張地完成了這一切準備工作,凡的娘便操刀在手,叉腿立在條凳旁,口中念念有詞:豬豬,你別怪,你是陽間一刀菜,天生就是該殺的命,前世欠了主人的債!念完了,將食指中指並攏,在鋒利的刀刃上輕輕一摸,就盯準了豬脖子的一個方位狠勁一刀穿過去。
鄉裏人常說,圈養的畜牲通人性。欄裏的豬要出圈宰殺或到市場上賣,那豬大多前一天就有了預感,開始焦躁不安,開始不吃不喝,到了最後的關頭,竟有了淚水沿著髒兮兮的稀疏毛臉往下滾動。當然,所有這些淒淒慘慘的境況並不能感動急需錢用的主人,該殺依然殺,該賣依然賣。當凡的娘和那壯實的漢子圍追堵截時,當那結實的繩索深深地勒進皮肉時,豬們唯一拯救自己和發泄恐懼與怨憤的辦法,就是扯開嗓門,聲嘶力竭地嚎叫。嚎叫聲像錐子刺著人的耳鼓,嚎叫聲像玻璃劃破人的神經,聽了這臨死前垂死嚎叫的人大都兩三天回不過勁來。凡的娘雖然身為女人,卻早已習慣了這種場麵,習慣了這種聲音,感觀上的幹擾和聽覺上的刺激一點也不影響她準確無誤地找準豬的喉頭,將刀子斜刺裏送到應該到達的地方,銳利的刀尖就像趟過棉花包一樣地趟過皮毛脂肪和肌肉,然後恰如其分地裂開喉管。沿著油亮滑膩的木刀把,有一股溫熱濕潤的氣息,條件反射般的回升過來,這氣息一瞬間消失在空氣中,殘留的渣滓部分,刹那間凝聚成一柱鮮紅,那鮮紅如噴泉、如禮花、如急雨、如瀑布,凡的娘抽回的刀子,鋒麵與木柄上,全都塗滿了鮮亮的生命色彩。
僅此一刀,那叫人毛骨悚然的銳叫,終於嘎然而止了。噴泉似的鮮血,冒著蒸騰的熱氣,嘩嘩有聲地濺在長條凳下的大黃盆裏,一嘟嚕一嘟嚕的血泡泡,一個連著一個地在血水麵上打著旋,泡泡裏倒映出大大小小無數個血太陽,明晃晃的煞是好看。
嘩嘩的血流最終變得淅淅瀝瀝,這出血的程序就基本上結束。凡的娘扔了刀子,將死豬在並排的板凳上捋板正直順了,然後拿刀在豬的後腿上刺溜一劃,割開一個小口子。順手接過早已備好的梃杆,貼著腿皮沿著口子往裏捅,捅幾下,就鼓起腮幫朝著口子裏吹氣。吹幾口氣,又用梃杆捅幾下,豬皮下捅成了氣溝,凡的娘鼓著腮幫依舊不停地吹,直把個臉憋得烏紫。邊吹邊用梃杆在豬身上挨排地輕輕捶打,大鐵棍就像擀麵杖,在凡的娘手裏若無其事地舞動著,直到豬的渾身都被氣頂得漲鼓鼓的,就說明豬皮繃緊了,凡的娘紮緊了豬腿上的小口,扔了梃豬的梃杆,便指使主人家端來燒好的熱水燙豬去垢。燙豬大多在淘草用的大水缸裏,沸騰的開水澆在豬身上,凡的娘將豬在沸水裏滾了幾滾。便用長長的刨刀刮去毛垢,不大一會兒,先前髒汙滿麵的毛豬,便白生生氣騰騰地出現在大家夥麵前。之後便是開膛破肚,分割除髒,待弄利落之後,凡的娘那貼身的衣衫便汗淋淋的猶如新濕了水。
靠了自己一身的力氣和屠宰手藝,每個年關節日,凡的娘必能賺一些辛苦酬勞。換來的肉骨湯水,回到家裏全家人盡情解饞吃了喝了,也時常拿出一些來送給親戚鄰居,賞的辛苦錢三塊五塊不分多少,一股腦兒全都擱在油紙包裏存放起來。年複一年,那些數額逐漸由零變整,由小變大,沉甸甸地壯了全家人的筋骨。凡的娘原想自己會有一個兒子,這積讚的血汗錢便給兒子蓋房子、打家具,再難也要給兒子留一個安樂的居處,決不像自己泥土裏刨食、風雨中謀生,大半輩子活得緊緊巴巴窩窩囊囊疲憊而瑣碎。可是,一等幾年,心都等焦等爛等涼了,兒子終於成為一個遙遠而不可及的夢幻,凡的娘便將希望重新轉在了女兒凡的身上。凡的娘日夜重複一句話,讓凡不吃饅頭——蒸(爭)口氣,好好讀書,認真上學,爺娘拚著命豁出去也要供應出一個讀書人,一直讀到電燈賊亮,汽車像小蟲兒奔跑的大城市,美滋滋地做一輩子風不打頭雨不打臉的城裏人。那個時候,凡的娘就可以鄉下福姥姥的身份,去凡的城市逛一逛馬路,住一住高樓。凡的娘要是住不慣凡的城市,盡管依舊回到鄉下老屋來,和凡的爺守一塊種瓜種豆的田園,打發吃穿不愁的鹹淡歲月。凡的娘不會寂寞,凡的娘在城裏那些五光十色的見聞,足夠讓老屋前後左右的老姐妹們新鮮個三年五載,讓鄉人嫉妒、眼熱,而又無可奈何。凡的娘常常被自己一連串美妙的設想感動得熱血沸騰。四溢的愉悅和滿足弄得身上就像擰足了勁的發條,終日裏從不知疲倦的滋味。
凡的娘堆垛揚場、犁耙耕種,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是男人般的灑脫,男人般的豪爽。男人的活計在凡的娘手中是那麼的輕而易舉,絲毫沒有一點硬撐著的跡像。村裏的女人常常逗笑說,凡的娘除了少個那,啥都不比男人差;村裏的男人就說,上帝造了個凡的爺,所以必定要造個凡的娘,一劣一優,正好匹配。要不然,弱女人跟了凡的爺,隻好喝西北風得了!反過來猛男人娶了凡的娘,那才是兩頭叫驢拴到一隻驢槽上,不踢咬扒彈鬥個魚死網破才怪呢!
凡的家裏裏外外大小事,全是由凡的娘一人說了算。一人當家反倒好,從沒聽凡家有什麼爭論和吵鬧。凡就是在這個極威嚴而又極平和的家境裏長大。可是平和環境裏長大的凡卻沒有繼承娘的秉性,卻像極了凡的爺。上學的時候,躲在角落裏不和誰爭強。每逢老師提問,總愛低頭咬著指甲,不停地搖晃著細瘦的身子吱吱唔唔的咕嚕著不連串的話。老師很氣,就拿教鞭輕輕敲凡的後腦勺,敲著敲著,凡的眼淚就一顆一顆地朝下掉,啪答啪答地將書打濕了一片。雖然凡的表達能力不是太好,但小學時的成績還能說得過去。進了初中就不行了,人越長越大,讀書的心卻仿佛越來越笨。老師一講課,凡就走神。凡的娘省吃儉用望女成鳳,可是凡卻不爭氣,一次又一次地辜負娘半生的心願,第一學期結束時,凡竟有三門功課不及格。高大魁偉的班主任雙手抱著合把粗的抬飯竹杠,梆梆梆地在水泥黑板上敲,點名罵凡是“造糞機器”,凡就在我側旁坐著,嘟了嘟嘴,什麼也沒說,撲閃撲閃掉了一串淚了事,根本不曾想去找學校理論一番。凡好幾次私下裏跟我說,念書是天底下最難的事了。我便勸,不念書又做什麼呢?凡說,不念書怪急人的,其實做什麼倒不怕,就是怕娘!現在要說不念書了,娘準會撞頭!
正當凡為著讀書難而緊鎖眉頭悶悶不樂卻又無計可逃的時候,運動來了!就是那場橫掃全國的文化大革命。所有的學校都關門停課,所有的學生都走出校門,流向社會。許多家庭出身好的學生都成了紅衛兵走遍神州去串連。我因父親成了鄉村小學校的走資派而失去了當紅小兵的機會,隻好十分傷心失望地回家拾柴拔草去了。凡的運氣好,入了紅衛兵,跟著高中部的學生一道去了北京。那時的北京,在我幼小的心中,是一個很遙遠而又金碧輝煌的夢,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為這個金碧輝煌的夢而飲泣吞聲。
我又一次地羨慕凡,羨慕凡細長的手臂上那個紅彤彤的袖章。
那些日子裏凡的娘每有空閑,總愛到我家和我母親說有關北京的話題。說北京的金鑾殿,說金鑾殿裏的皇帝老官駙馬爺。我母親這時候頗有些混得不如人的感覺,心裏酸溜溜的,嘴上還要跟著附和。凡的娘便快活地閃著笑眼,和村裏人說臨走給了凡多少多少錢,又去龍集街上扯了鮮亮好看的花布給凡做了多少多少新衣服。正當凡的娘為凡進北京串連而津津樂道夜不能寐的時候,凡卻悄悄地返回家來。
送凡回來的是高中部的一個男學生,他叫魏心白。在學校裏的時候,我和凡都是校女籃隊員,魏心白是高中部男籃隊長,交往不多僅是認識。凡這一次沒有像往常那樣心裏存不住一句話立刻跑來找我敘說進京的新鮮事兒。隻有凡的娘告訴我母親說,外麵在打仗,打得可厲害啦!槍炮聲隆隆震天響,不長眼的槍子兒嗖嗖地直飛,學生娃的腸子都打出來了,一嘟嚕一嘟嚕地在手上捧著。凡的娘還說,凡到底是個有心眼的孩子,槍炮齊響打得睜不開眼還去進個什麼京呢?送了小命可就不值得了。別家孩子送命咱就管不著,可咱凡是千頃地一棵稻,一根獨苗苗啊!咱是賠不起的!凡的娘說這些話的時候,僥幸的臉上突然湧出很惶恐又很納悶的神色,仿佛是弄不明白一個道理,好麼好生的,外麵的世道怎麼會變得如此這樣糟?
在那個偏遠貧窮的小村莊,能上到初中的女孩並不多,我和凡就是小村莊的女秀才了。村裏人無不刮目相待,我和凡之間也無話不說。我曾經幾次偷偷地問過凡,去北京有什麼樣的見聞?可是凡吞吞吐吐總是不願深談或者掉轉話頭說別的。我自覺無趣,便從此不再追問。但我心裏隱隱約約感覺得出,凡一定有什麼事兒悄悄瞞著我,凡不是那種守口如瓶特有心計的女孩,既然瞞著我,那這事兒定是難以啟口。凡有了屬於自己的秘密,我心中生出淡淡的憂傷,我從那時就知道,凡肯定是長成大女孩了,隻有大女孩才對小女孩不屑一顧,我又一次羨慕凡,羨慕凡所擁有的那份秘密。
淡淡的日子裏,我們這些回鄉青年欣喜地迎來了自文革時就停止招生後的第一次高中招生。招生很奇特,不要考試,由生產隊推薦、公社批準、學校備案,就算是高中學生了。雖然我們初中剛上一年,基礎知識差得還遠,但是也必須從高中讀起。回鄉的日子裏,大多數的學生都因長久在家無望的等待而早早結婚成家生子了,因此,好幾屆的學生湧到了一起,年齡相差特大,於是就有人順口溜出:毛頭丫,十七八、二十四五小爸爸。讀書入學的信息將回鄉知青的心煽活了。
那一刻,我的讀書願望便如死灰複燃的火苗,熊熊燃燒。我興致勃勃地去找凡,相約再一次共同跨進學校的大門。走進凡的家,凡正坐在高高的織布機上織布。光滑賊亮的織布梭在緊繃繃交叉排列有序的經緯線間飛快地穿來穿去。啪答啪答的脆響,單調又協和,如歌如夢。凡那雙修長的腿,有節奏地踏著一高一低的木腳踏板,神韻極是安詳、手腳動作穩健,技法嫻熟至極。此時的凡,早已不再是男孩子追罵的“蛤蟆腚了!”
雲煙氤氳的鄉野裏長大的凡,正值人們常說的豆蔻年華,身材修長,細腰可握,白生生的瓜子臉,水靈靈的丹鳳眼,分明是齊集了爺娘的精華。凡似乎早已從眾人眼裏讀出了自己身體上的巨大變化。美使女孩子嬌媚溫柔的心又平添了幾分羞澀,那幾分羞澀反襯出了凡的嫵媚風韻,有時竟讓人生出莫名的關懷和憐愛來。我給凡細細地說了心中的願望和請求,凡沒有立刻說話,低下頭咬了咬嘴唇,就緩緩地走下織機,悄悄引我來到裏間她自己的小木床上。我說:“凡,難道你真的不想上學讀書了嗎?”凡不十分情願地點點頭。
“不讀書幹什麼去呀!死心塌地當一輩子農民?咱們還是做伴兒,一塊再跑二年吧!二年就畢業了,快得很呢!”我急切地搖著凡的胳膊,像往常一樣使勁地央求她。
“這一回我真的不能答應你了!”凡昂起頭,帶一臉欠疚的神色盯著我,那一雙美麗的丹鳳眼裏一瞬間湧滿了晶瑩的淚光。
我知道,央求也是無濟於事的了,不死心又能怎樣?隻好灰涼無助地走回家。那一夜我想了很久,幼小的心想得很累,可是我如何也猜不出凡不上學的理由。是什麼原因才使凡做出如此的決定呢?凡的娘是多麼盼望女兒能夠念出個人模人樣來,從凡剛學會造句那一年起,凡的娘便讓凡一次又一次地給山東單縣寫信。凡的娘記不清自己的老家到底是哪個村子,隻知道山東單縣幾個字。凡的信一封一封地寫,寫出去的信又一封一封地退,直到退出高高的一摞。高高的一摞信封,全都被煙熏火燎弄得泛黃油黑了,可是凡的娘還是讓凡寫,寫完了繼續朝山東寄。凡的娘曾一度把尋根的熱望寄托在有文化的女兒身上,可如今的凡,為什麼執意不肯再去上學讀書了呢?